雷电交加、暴雨如注。

江面之上,却有大大小小的船只连绵十数里,灯火如星,四周,风声、雨声、雷声、说话呼喝声、水流声,喧哗一片,蔚为壮观。

某个船头,立着一个男人。

明明有千盏灯火为他作点缀,他却犹如站在孤山峭壁之上,背影如绝壁石缝中突兀的冒出来的那株苍松,萧瑟孤寂,跟四周的忙碌喧哗格格不入。

他静静的看着滚滚江水,除了偶尔会动动眼皮,除了,天越明,脸色越变越灰败,他一动也不动,维持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一夜了。

虽然有人站在他身边为他撑伞,可因为飘忽不定的风,他身上那件半身白,半身因他在江边登船的时候踉跄跌跪在地沾了大片污渍而变成深色的袍子,还是被雨水淋湿了。

宽大的袖子和袍角,跟他这个人一样,无法再飞扬起来,只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

任是谁看他一眼,也能看出来,他的精神也已经垮了,这苍松的枝干虽然还能强撑着,但内里已经变成了被雷电暴击之后死气沉沉的焦木。

朝秦在一边为他撑着伞,亲眼见到他从疯狂变得平静,再到现在的死寂,几次想要跟他说什么,都在看到他的神色之后咽了回去,不敢、也不想去打扰他。

让他再静一静吧。

童观止的确觉得很静,四周的吵嚷声根本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安安静静的、一遍一遍的回想那竹竿从自己手中滑出去的那一幕,却发现脑子里是一片木然空白,他实在记不起来那时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那时在江水里挣扎,她心里肯定特别怕,他不能救她,也该陪着她,给她打气,等等她,而不是亲自给她一击。

那是他求娶来的妻啊。

她说,“童观止,以后就是跟你亡命天涯,我也认了,我说话算话。”

她说,“铁柱,我想你了。”

她说,“铁柱,我舍不得你走,你别走。”

她说,“你真的不管我了?”

她说,“你别冲动,我不想遗憾一辈子。”

她说,“童观止,在这世上,对我来说最亲的人就是夫妻。”

她说,“即便结局难料,我还是想跟你一起过日子,我想跟你一起试试。我们一起互相扶持走走看,试了虽然不一定好,可不试试我肯定会后悔。”

她当他是最亲的人,她那么好那么爱他信他,不图什么,只想跟他好好扶持着过日子。

他才打开她的心扉没多久,他终于让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他才刚许了她一生一世,他怎么会走开呢,他怎么会狠得下心,在那时丢下她走开呢?

像是鬼迷了心窍,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想到眼睛发疼、想到脑子要裂开了,依旧想不起来。

弄不清楚自己,他忍不住又去想,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一定恨透自己了,一定是彻底的失望了,他让她寒了心,所以她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

手中篡了一夜的那件红色衣裳,看一眼就像是刀锋在他心口刺上一刀,一刀一刀将他凌迟,将她弄丢了,他也想将自己凌迟了。

“哗啦”一声剧烈水响,将雨声都给压制住了。

旁边有人在喊:“又捞上来一个!是个女人!”

童观止僵站着,眼皮却动了动,他头回真切的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他不希望妻子还留在水里,更不希望在水中找到她。

他不敢看,朝秦看了,先松了口气。

童观止僵直的肩膀便也略松。

朝秦趁机低声劝道:“大爷,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她非一般女子可比的坚韧,她力气又大,人又聪明,不会吃亏的,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救了个人,她肯定是相信自己能逃出去,才会救人的。

说不定,这会她已经上岸去了,或者她是被人救走了,因为太累了,才不知道江边的动静,不知道大爷在寻她,她要是知道,肯定会找过来的。”

童观止闻言,沉如水的目光陡然一亮,渐渐有了活气,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你说的对。是我想岔了,她一定是躲起来了,她怎么会还在水里呢,她......只是气我,才躲起来了。

她气也好,只要她活着,她肯定还活着。朝秦,靠岸,让船靠岸!派人去岸上找,看沿路有没有留下痕迹,全城去找,挨家挨户去找!不,下游也得找,也许她被人带到下游去了,从苏州府开始,一个一个镇子都要找!”

朝秦张了张嘴,看着又一次疯狂起来、语无伦次的主子,不知道是不是劝错了,万一找不到......

大爷已经方寸大乱,没了理智和思考能力了,下了一夜的雨,就算有痕迹也都给冲没了。

至于挨家挨户去找,朝秦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心里觉得那就更没必要了,如此兴师动众,还不如等夫人休息好了自己就会回来了。

当然,前提是,她真的还活着。

然而朝秦对此却并不抱多少希望,他打听过了,没人见到林二春上岸,东方承朗还惋惜的在江边倒了一碗酒水,听说就是祭拜她的。

他之所以这么劝童观止,只是因为实在太担心他会撑不下去而崩溃,事实上他已经崩溃了,先将他劝回去,就算真有坏消息,也能让他缓缓,不至于直接看见了无法承受。

朝秦没敢再继续劝,船渐渐靠岸。

童观止忘了去吩咐别的船只还要不要继续搜寻,船还没有稳住,他就从船头跳了下来,一脚踏进江边浑浊的泥沙中,还不等开口吩咐岸上跟着船行的人,这时有人沉声汇报:“大爷,阿齐走了。”

等童观止赶回住处,白洛川从屋里冲出来,正想开口骂他,骂他没有赶回来送陆齐修最后一程,他拳头都打出来了,却在看见童观止的模样之后生生止住。

“观止,你......”

~

乌啼山上,林二春将荣绩叫住:“以前欠我的人情,还有今天带你出来,你认不认?还不还?还,就帮我一个小忙。”

荣绩斜着眼看她:“什么忙?”

“报官。”

“你想......”

“陆家的事情,应当有人知道。”

如今证据确凿,死的、活的都有,还有那艘沉在江心的宝船,那么多双眼睛见着了,那么多人为之送命了,事情已经不小,如果报官了,的确会有人知道。

不过,该怎么报官也还得有个讲究,想要将事情闹得更大,不被轻易压下去,这就得凭本事了。

林二春自然是想往大了闹的,最好是能够天下皆知,她没有天真的以为这样闹一闹就能为陆氏讨回公道,让武德帝和东方承朔去偿命了,可闹大了,自会有人为之付出代价。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总好过让陆氏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沉寂下去。

她没打算全部依靠荣绩,可眼下,她孤身一人想要成事很有难度,她需要助力。

从拿到这个印章开始,她就一直想办法了。

荣绩是她心目中最好的、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本来就打算要挑动朝廷和那个什么忠义王的争端,正好陆家的事情也搅合在其中,陆家地底之下的宝库里有东方承朔、有五年前的尸骸,有忠义王的部下......这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荣绩若是能帮,只是再处理他自己的问题的时候,顺手推波助澜一把的事情。

荣绩咂了咂嘴,啧了声,看着面前的浑身都往下淌着黑水的女子。

他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女人,她一头黑发披散着,发丝是一缕一缕的纠缠在一起,还带着泥浆,耷在胸前,身上的衣衫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裹在身上,只扫了一眼,他的视线就顿住,上移,只盯着那张可笑又滑稽的脸——雨水在她沾了淤泥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的水痕。

他也从未见过这么看不透的女人,要是换了别人,就她现在的这一副窘态,最先想到的肯定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啊,至少得先洗把脸吧,哪像她啊,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跟自己一板一眼的谈男人们该操心的事情。

想到童观止会说她贪玩又好奇心重,他似笑非笑反问她:“就这么简单?报官你自己不能去吗?”

林二春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想让陆家的陈年冤案闹得越大越好,需要你帮忙。在洞中你跟你师父说的话我听见了,这对你来说的确很简单。”

“童观止对陆齐修那么上心,我相信他也会很乐意去做,你何必要舍近求远?”

林二春冷声道:“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与他无关。”

荣绩挑眉,颇为幸灾乐祸的道:“生气了?也是,他差点将你堵死在底下,这种男人还要他做什么,不过,陆家跟你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你去费心?”

“你帮不帮就一句话,不帮,就此告辞。”

不能从荣绩这里得到帮助,她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

她得尽快找到陆氏留下的人脉和资源,还得去想想别的办法,最好是能赶在荣绩之前,免得他不仅不帮,反而歪曲了事实。

她拔脚就往山下走。

荣绩“哎”了一声,也跟了上来,“林二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性子很差?这可是你求小爷,还先甩脸色走了,作为女人,你这样子也实在不太讨喜了,难怪童观止都想......”

林二春忍无可忍,她弯腰抓了一把淤泥,荣绩往后倒退了一步,那团乱泥就从他面颊上擦着过去了,险险擦过他的嘴。

看出来他现在也没力气,林二春不怕他,这会真要打起来,她和小幺两个人也不一定会输。

“你这臭娘们......好了,好了,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小爷不跟你计较,小爷也没说不帮啊,谁让我妹妹看得上你呢,以后你可得记着小爷的好!”

林二春判断不出他话中的真假,道:“你能言出必行那最好。”说罢,收回视线,再次朝山下去了。

荣绩这回没有再跟,他摸了摸面上的泥浆,低声嘟哝了句:“什么臭脾气。”

电光一扯,轰隆隆一阵滚雷从头顶乍响。

他看了看天色,往另一边去了。

~

乌啼山下就有农家,先前林二春带着小福在这里闲逛的时候,还结识过一户人家,现在她身无分文,带着小幺一身狼狈的求上门。

在农家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喝了一碗热汤,也顾不得休息,借了两件雨披就进城去了。

童观止希望她是生气,是躲他,她压根没这么打算,她为什么要躲呢?她有什么好躲的?

让他以为她死了,以此来惩罚他?真真可笑。

对一个能亲眼目睹她垂死挣扎,而无动于衷走开的男人,她就是真的死了,那不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吗?

他有更在乎的事情,这能算惩罚吗?

她不仅没躲,而是先去了当铺,童氏当铺。

童观止给她送来过童家的账册,其中就有这家当铺,算是比较重要的产业了,每每有好东西都会送给童观止过目,这些林二春也是知道的。

她很快就从当铺里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新淘换来的千里眼,脖子上原本系着的红绳却没有了。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她将千里眼上面水晶打磨的放大镜扣了下来,仔细端详那印章,果真,在印章的图纹中间,看见了几行极小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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