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谁真的想跟他喝茶呢。

林二春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我说过吗?”

童观止肯定的道:“说过。”

林二春没跟他争辩,她站在门口,看朦胧灯光和水雾里童观止温润如水的脸,道:“就算我们俩真的有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喝茶的那天,那也肯定不是现在。”

他神色平静如常,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表现得像是一个远道而来打算跟她叙旧闲聊的朋友,但是林二春做不到,至少现在她是做不到如他那么淡然。

“我这会儿一点也不想见你。”

童观止目光微暗,道:“择日不如撞日,我来都来了,你也正好有空。”

“择日不如撞日,对啊,”她低声自嘲的笑了笑,“主动权在你,只要你想,怎样都可以,我是没有资格拒绝的。”

她靠在了门框上,微眯着眼睛看他。

看到他就想到那根打转的竹竿,想到竹竿,她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一副画面,自己先忍不住笑了,“那我们就聊聊天,你知道咱们俩现在像什么吗?”

童观止目光柔和专注看着她:“像什么?”

她歪着头想了想道:“像钓鱼,你就是那个漫不经心又掌控主动权的钓鱼者,你可以想来就来,说走就潇洒的走,不用理会鱼怎么想。

而我,就是那条可怜又贪你那点儿诱饵的鱼,我想要靠过去,还得先扑在带钩子的鱼竿上,冒着往身上扎窟窿的风险,最后还不知道你会如何处置我,是直接再甩进水里,还是带回去煎煮蒸炸?

都隔着一根竹竿,你说说,这个比方是不是很贴切?”

她问完,身体突然往旁边歪了歪,手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才又抓住了门框站稳了。

童观止站起来,大步朝她走过来,他扶住了她的胳膊,逆光遮住了他深邃的眸光和里面疼痛怜惜:“二丫......”

林二春挥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她又往旁边歪了歪,身体几乎往后倒成一个直角,又一次躲开他再次凑过来的手,童观止想碰她,又怕她继续躲避下去反倒是伤了自己,僵了一瞬,她笑着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又可怜?”

童观止摇摇头。

林二春自顾自的道:“我也不想这样啊,我得过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再平静的跟你喝茶,你今天实在是来得太早了,你先回去吧,等过一阵子如果在路上遇见了,你正好有空,我肯定请你喝茶。”

她绕过他进屋了。

童观止收回手,默默的关上房门,跟着她进来,等坐在她对面,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林二春左臂支着头,酒劲越发重了,她面上已经有了醉意,她眼睛闭着,似乎疲惫至极,等童观止坐下来了,她又睁开了眼睛,杏眼湿漉漉的对着他,只是对着,瞳眸却没有聚焦,迷蒙涣散。

喝醉酒的她,格外喜欢笑,话也特别的多,还没有开口,她又笑了,一副不相信的模样看着他:“我真的说过可以跟你一起喝茶吗?”

童观止点点头,他将茶炉子上的壶拎了下来,给她面前的茶盏里斟了半满,“喝茶。”

林二春瞅瞅茶水,再抬头看向对面,氤氲水汽遮住了他的脸,她便换了条手臂支头,绕过那些水雾继续看着他,道:“那我是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能足够果断,能拿得起放得下呢。”.BIQUGE.biz

“二丫......”

“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这辈子咱们认识的时候,你总是欺负我,我明知道跟着你还那么多危险,可我居然还是爱上你了,是不是特别傻啊,是不是?你不奇怪吗,你欺负她,她还看上你了。”

童观止静静的看着她,放在桌上的手掌微微曲了曲,她又追问:“是不是?”

他这才点了点头。

林二春又笑了:“看吧,你也觉得我傻。”

童观止想说什么,刚张嘴,就被她打断了,她笑骂了句:“你才傻!”

挪开视线,眼底是因为酒醉而无法掩饰的怀念,她语气放得极轻,似叹似呢喃:“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以前那个你待我有多好,我每次对着你,脑子里全部都是那些好。这些就是诱饵,谁让我贪心呢,

这些好明明多半都是看不到摸不到,根本就不存在的,你说,我是喜欢我记忆里的那个,还是,”她抬起头来,晃了两下,伸出食指,晃晃悠悠指向他,“你?”

不等他答,她又开始笑,“你本来都说过了再也不要认识我,可我们居然还是认识了,是不是因为违背了你的心愿,所以即便是认识了还是过不下去?”

童观止身体往前倾,他真想将自己塞进她迷离的眼里去,让她看清楚他,让她能够听进去他的话,可他不能,他只能凑得近一些,尽量跟她游移飘忽的眸子对视,认真的道:“不是,我不会不想认识你,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不想认识你。”

林二春胡乱的挥手,“我问你做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是他,你们不一样,也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出现得太早了,我们认识得也太早了,如果晚一点,如果全部都跟以前一样,你可能还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不是你,不,你不是他,他怎么会......”丢开她呢?

自从她逃离京城,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他从来没有丢开她,不管多危险,他都护着她,虽然颠沛流离,但日子其实过得不错的,是他一点一点的修补了她在上一段感情里、婚姻里受的伤,让她重新敞开心扉。

如果是他,肯定不会明知道她在生死关头,还抛下她离开。

话没有说完,她突然垂下手臂,侧头趴在桌面上了。

面前的茶盏差点儿就被她给撞翻了。

童观止赶在水洒出来之前接住了,水全部泼在他掌心里,顿时就红了一片,他却像没有察觉到这疼。

林二春也没有察觉,她侧枕在自己胳膊上,阖上了眼睛,像是睡了,喃喃呓语。

童观止挨她这么近,勉强能听清楚她说,“我真想你呀,这里没有你,你们是真的都不要我了,你们真的说到做到,好狠的心......”

她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他再也听不清楚了,取而代之是轻微的鼾声。

童观止依旧维持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绕过桌子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林二春做了个梦,她梦见了阿策,她很少梦见他,可这次,梦却很长。

梦里一会是他乖巧懂事的陪伴,一会是他艰辛痛苦的成长,因为她这个母亲的无能,他长成了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之后他冲她挥手告别。

“娘,只要你一生安稳,没有我也没关系,我走了。”

林二春心都碎了,她不知道该不该再让他回来再受一世苦,这一犹豫,他已经慢慢消失在一团黑暗里。

她想不管不顾追过去:“不!阿策,你别走,你回来,我不让你走,我要你啊,我没有不要你,你别离开我,你快回来!”

可,像是有股无形的力拽着她,让她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明明她力气大,却偏偏一点儿劲也使不上,她跟这看不见的力较劲,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被牢牢罩住,左右都找不到突破口,直到疲惫不堪,却始终无法挣脱。

最后累极了,堕入无边的黑暗里。

童观止紧搂她在怀,胳膊绕到她后背摩挲着,唇贴在她耳朵上,轻声呢喃:“二丫别怕,我不走,我再也不丢下你了,二丫,你信我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试一次......”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一直到她安静了,呼吸平稳了,也不再挣扎了,他才微微松了胳膊,亲亲她头顶,然后稍稍往边上退了退,拉开点儿距离好端详她神色。

她睡熟了,可眉头是蹙着的,他当初恶作剧点上的那点胭脂色被眉峰推了起来,一点也没有变暗,反而好像更红了,沁了血似的,他小心的将唇贴上去,吻着她眉宇间的不安。

唇贴着她往下,又浅浅的落在她眼皮上,她的睫毛还潮湿着,他刚覆上去,她眼皮动了动,童观止赶紧挪开了,静静的盯着她看,见她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重新揽她入怀,也闭上了眼睛。

~

天亮后,童观止来过的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像是做了一场梦,梦过无痕。

林二春的记忆也有些断片了,她不记得都跟他都聊了什么,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自己又什么时候爬上了床,她只记得她不想见他,赶他走。

可他如果非要来折磨她,她根本阻拦不了。

一整天林二春都烦躁不安怕他再来,童观止识趣的没有出现,林二春却碰见了林家人。

他们是被荣绍派人接来了苏州府的,林三春死了,听说昨晚已经找到她的尸体了,就在荣家别院里安置了灵堂替她发丧。

荣家人大操大办,一副主家人的姿态。

年轻未嫁的女子如果去世,按习俗是不能大操大办设灵堂的,荣家的态度算是给了林三春名分,这让林二春有些意外,荣大公子居然背了这个黑锅。

不过,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毕竟这对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还能将他跟林三春的那点香艳传闻的影响降到最低。

“二春,三妹走了,荣大公子给了她名分,她在荣家别院发丧,也不至于魂无所依……”

就连来寻林二春的林春生都感激荣绍有担当,他如若不管不问,也不能奈何他,如今他这么做,林家人感激他,更不用提别人了。

林春生还说:“你们姐妹一场,以往的那些……你也别跟她计较了,去送送她最后一程吧?”

林二春对林春生的建议无动于衷。对林三春之死,她还有狐疑,“大哥,你看到她了?打捞上来的真的是她?”

林春生沉声道:“她人在马车里,车毁得太严重了,三妹……她身上脸上都被划伤了,娘已经认过了,是她。”

林二春莫名的不敢相信:“她怎么会想不开呢?她昨天还……对了,脸上有伤,也许根本不是她……”

林春生疲惫的打断她的猜测:“二春,三妹做过错事,可她人已经死了,你对她还有不满的也都过去了,咱们都不提了,好吗?”

林二春点点头,又想邓氏应该不至于认错亲生女儿,也许林三春真的死了?

只是她依旧不相信林三春会自尽,可林家人都不觉得蹊跷,似乎在所有人看来,林三春出了那样的事情,她死了才是时下女子正常的态度。

林二春对此是嗤之以鼻的,只要出现这样的事情,唯一要承担责任的就是女子,好像她们死了,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男人的颜面也都保住了。

就像是曾经的她,东方承朔也一定要逼死她方能解恨。

林二春突然怀疑林三春是不是被东方承朔给弄死了?

“大哥,平凉侯那边是什么态度?”

林春生头都要大了,“二春,我正想问你,你知道三妹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她怎么会跟大公子......她不久前还让人带信回去说要成亲了。

我听荣家的下人说,三妹跟荣大公子早就两情相悦,是太后不明就里给胡乱赐婚,还说侯爷也知情,正想办法让太后收回旨意。”

林二春回答的跟干脆:“不知道。”心里却想着,荣绍跟东方承朔这应该是达成某种协议了,这种说辞,对他们最为有利。

林春生欲言又止,犹豫的道:“他们说三妹出事前见过你,说你跟侯爷……我真的是糊涂了,二春。”

林二春闻言,神色稍冷,大哥一无所知有疑心她不怪,只是林三春不管真死假死都给她添麻烦,还有东方承朔,想起他们两人,她就更烦躁。

“大哥,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她也不是第一次说我跟平凉侯了,大哥要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死者为大,我不想骂她,至于送她,那就算了吧。大哥,你先去忙吧,

我这几天都会在苏州府,你忙完了,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说,别跟其他人提。”

林春生失望的走了。

第二日中午,寒山寺后院佛豆田那个天坑下发现了一处温泉,还发现了几具刚死不久的尸体,这些尸体中有几具有神武营将士令牌,还有几具被查出正是忠义王党羽。

原本这些尸体,东方承朗是打算悄悄处理掉的,可几个入洞中的护卫中毒昏迷,他舍不得他手中这些精锐这点儿资本,在寻找大夫救人的时候,这件事也就被曝光了。

关于东方承朔和忠义王的旧传闻因为这一佐证而甚嚣尘上。

这天童观止不曾出现。

第三天,他依旧没有出现。

苏州府衙颁布了临时禁海令,禁止一切出海活动,连捕鱼都不允许,直到朝廷有其他指示传来再看情况决定解禁与否,苏州府城防兵在海边纠集,整装待发,据说随时会开战。

城内一时风声鹤唳。

林二春却放松了,童家有海运生意,陆家灭门之后,童氏独大,禁海令对童家的影响也不小,童观止忙起来了,她也不再老担心他冒出来。

她也忙着趁着一些富户闻风变卖家财举家迁移,买了不少东西,有朱守信周旋,上好的宅子和铺面,她也拿到了几间,其中就有一间绸缎庄和一家珠宝行。

去年八九月间,她身上还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谁能想得到,不到一年时间,她竟然能体会到这种穷得只剩下银子的滋味了。

在拿到铺子之后,她马上就按照自己的喜好订做了几箱子的四季衣裳鞋子,几匣子各色首饰,磨了数十上好珍珠用来敷脸用。

新宅子里也全部换上了她喜欢的家具和摆件,添了上好的茶果,熏香,多了三五跑腿打杂小厮,有丫鬟婆子做饭伺候她,院子以最快的速度按照她的喜好动土,小规模的改造搭建。

她忙着挥金如土的享受,像是要将那点家底统统败光,而她一向钟爱的酿酒反而停了下来,有农庄和果园出售,也到了桑葚和枇杷成熟的季节了,她一点儿也不曾买,一坛酒也没有再酿过,她甚至给牟识丁写了封信,让他别急着生意的事。

这不像她的处事风格,太出乎童观止的预料。

前阵子他安排在她身边的人,还能汇报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夜里也能看看她,多少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可不知道哪里被她发现了端倪,她防他很严,他甚至找不到机会再靠近她。

白日里,她找人说话谈生意,都是挑不方便偷听的地方,不见人的时候就发呆什么也不做,她习惯写下计划书,现在她屋里纸趣÷阁都没有。

夜里他依旧用上了安神香,她是早睡了,可他摸进她房里,却发现她手腕上系了铃铛,还连着门,他推门而入差点惊动她,怕扰她眠,怕再惹她哭,他连门都不能进。

如果只是防备他倒也罢了,就怕,她要彻底离开他,一丁点机会也不给。

童观止的神色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几个管事每天汇报收尾事宜的时候,总担心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让大爷生气了?

直到林春生来见林二春,童观止突然就慌了。

她刚豪气买来的东西全部都低调的转给了林春生,虽然做得隐秘,还是让童观止发现了,地契房契有些转了,却没让林春生知情,显然她另有别的安排。

她做的事情,就像童观止现在正在做的,安排后路。

哪怕她再不愿见他,他也不能放任她远离!

林二春没想做什么,她只是某天醒来的时候,在枕头边发现了一根头发,巴掌长度,又硬又粗,根部有三分之一白了。

他无孔不入,她自然有所防备,他还做这些有什么意思?

补偿吗?她想要的他给不了,这些她根本也不需要。

她没有想到她的举动会让人误会,觉得她不想活了。

她此前的盼头的确都没了,可,还不至于去死,说不定哪天峰回路转呢?她自有新的盼头。

她自嘲的安慰自己,不是说她桃花运不错吗?不是说都是改不掉的宿命吗?以前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觅得良人,也许还有什么人在哪里等着救赎她呢?她等着命运眷顾。

这次得来一个比童观止更好的男人,她简直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人能抚平她的创伤,得好到什么地步,就算依旧是要死,她也要等到见一见这人。

就算没有,大千世界,也许还有别的奇遇?她想回家,回她自己家,她能活这么多次,说不定……成真了呢?她想去找那个让她轮回的老头。

她跟林春生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着我们兄妹见面不多,你院试的时候这宅子正好也用得上,这就当是我提前送给大哥的贺礼,恭贺大哥金榜题名和以后的新婚之喜。那时候我不一定能够赶回来。

你放心,这些银子都很干净,我也不会做什么丢人的事情,更不会去做什么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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