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里安静极了,这样的安静似乎已不止一日。

冬日的第一场初雪将白亮的光折射到椒房殿的窗纸上,并透过窗纸浸润到殿内。殿内不似往年冬日,一室生春,尽是融融暖意。亮是极亮,因为天气晴好。冷也极冷,宫人们翠袖单薄,玉手成冰。

皇后爱安静,又深居简出,几乎足不出户。宫人们不闻传唤不敢轻易惊忧。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高常君都用来手抄佛经。不假手于人,手抄口诵,清除心中杂念。皇后如今一心向佛,已经成了洛阳城外、龙门山上、潜香寺内最大的供养人。

若云进来的时候,高常君常服淡妆,正凝聚心神于笔端。若云立于她身后稍远处,正寻契机,不敢出声打扰。过了许久,当高常君抄好后,放下笔,才淡淡问道,“什么事?”她并不回头。

“启禀殿下,高侍中求见。”若云轻声说。

“请他进来吧。”高常君站起身来,把肩背上的粗厚帔帛又裹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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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5zww.nbsp;将案几上抄好的佛经亲自动手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然后方才在殿内慢行数步,看了看有无不妥。又方从从容容在上首坐榻上坐下来,等着她的弟弟、侍中高澄进来。

若云捧上热茶,高常君刚接了,便听到外面脚步声,步子沉稳不迫,心里生出一丝欢喜、踏实,知dào

是弟弟进来了。

高澄进来唤了一声“阿姊”。

“坐下说吧。”高常君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大礼。

高澄也不坚持,坐下仔细看长姊。恍惚好些日子不见,只觉得长姊容颜清淡。心里觉得犹如有刺扎在心头,再想起从前皇帝元修和那时尚是平原公主的元明月和长姊之间的恩恩怨怨,便是怒从心头起。但他神色如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刚停了雪,天气冷,给侍中端一盏滚热的奶汤来。”高常君啜饮了一些自己捧着的热茶,向若云吩咐。

所谓奶汤,牛奶与肉汤相勾兑,适时放些红枣、杏仁等。冬天天冷的时候驱寒气最佳。

高澄凑上来,顽笑道,“阿姊喝什么?我也要一样的。”

高常君拿与他看。盏中只是滚水泡着极细碎的暗绿色的粉末。高澄登时怔住了,这东西本是南朝人才爱饮用。既便用时也要加些桂圆、红枣什么的,在北朝便只有僧人、尼姑饮这种极清苦的茶,不想大魏的皇后也饮这个。

“还要吗?”高常君笑问弟弟。

高澄面色阴郁地坐回原处,不接长姊的话,只问道,“听说阿姊现在一心向佛,椒房殿堪比山中窟寺。难道皇帝从不驾幸椒房殿吗?”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满腔的怒意冲了出来。

高常君放下手中茶盏,此时椒房殿里只有他们姊弟二人。若云必是在外值守,一时不会有不相干的人进来。高常君却没有被弟弟的话扰乱心境,从容问道,“阿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高氏、元氏的恩怨早就纠纠缠缠,怕是永生永世也难解开。这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说得多了也无益,高常君早就不是刚刚入宫时候的高常君了。她更知dào

什么要去做,什么不必理会。

高澄久不见长姊一时忘情,好像又回到姊弟之间亲密无间的时候。经长姊一提醒也镇定下来。从容坐了,问道,“大人至晋阳有些时日,皇帝在宫里尚也安静。如今宇文泰回了关中,必定和宫内联通消息,只是现时却风平浪静,只怕下面早就暗流涌动。长姊这里可曾知dào

消息?”

高澄毫不隐讳地询问长姊。高常君不动声色道,“侍中那里的消息难道不比我多吗?这大魏的宫中哪里不是侍中的耳目?”

“阿姊,若论耳目,不只我。皇帝自己人,还有元宝炬、斛斯椿、王思政、元毗,他们的人也不少。皇帝偏只亲近听信斛斯椿的话,大人尚在都中时皇帝便早就疏远大人,更何况如今大人不在洛阳。”高澄的话越说越明白,也越说越让高常君心惊。

表面上的失意、得yì

并不要紧,翻转过来也许只是瞬间的事。高氏和元氏已是你死或我亡,势同水火。若是任其争斗,顺天应命,岂能心安理得?已经到了一个必须选择的时候,高常君既是高氏女儿,又是元氏皇后,其选择艰难正在于此。

“侍中的才具我自然深知,将来必会比父亲大人更胜一筹。”高常君淡淡一句,唯有“更胜一筹”这四个字显得格外深重。

高澄听在心里方才安然,也淡淡笑道,“自小阿姊便最疼我,日后……”

“阿惠!”高常君忽然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冷如金石,“天下实权早归高氏,元氏不过是座上傀儡。我是不是大魏皇后都不要紧,却必是高氏女儿。日后我只有一事务请弟弟准允,一定应了我。”

这要求不是一般的要求,是要求高澄必定要做的。那种不容置疑和绝无商量高澄一听便知。但是长姊高常君却用了请求的语气。

“长姊吩咐,阿惠无不从命。”高澄即刻道。

“我要你必定留下他的性命。”高常君看着弟弟,她目中那种不容人不遵的决断,那种含而不露的威仪竟像是他们的父亲大丞相高欢。她说的“他”是谁,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我意不在此,对他的性命本就无兴趣。”高澄也看着长姊回答。

两个人对视良久。

“若云,侍中的热奶汤怎么还不上来?”高常君向着外面唤道。

若云听到了皇后的吩咐进来,手上捧着的莲花纹银碗热气腾腾。

高澄喝着热奶汤,真是通体舒泰。

“参军崔季舒在殿外,请高侍中出去。”若云看着皇后回道。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高常君蹙了眉。

“我出去见他,就此跟阿姊告辞。”高澄将碗中剩余的热奶汤一饮而尽,站起来便向外面大步走去。崔季舒如今实是黄门侍郎,现在这个时候找他找到椒房殿来必定是有要事。

看着弟弟过于年轻又矫捷的身影,高常君心事重重,默默无语。

雪停了,太阳高挂,阳光照在连天铺地的皑皑白雪上,银光耀眼。

崔季舒恭立于椒房殿外。虽然讲究着儒家君子的风范,行止端正,但心里早就急如热火攻心。只能是尽lì

眺望,企盼高澄快点出来。

一眼瞧见高澄终于出来了。顺阶而下,如天人降临。一张脸在强烈的日光和夺目的雪光中真如白玉一般。

“世子。”崔季舒迎上几步。

“什么急事?找到这儿来?也不怕扰了皇后殿下。”高澄显得并不太上心地问。

“斛斯椿奉诏入宫了,只身一人去了后面苑囿中。”崔季舒回道,“主上还召了南阳王元宝炬,元宝炬尚未入宫。”

“深入内苑了。”高澄微笑道。“你先去,我即刻就过去。”

崔季舒领了命,先向后面去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苑中洛川早就凝结成冰,冰质如玉般清澈通透。一天里阳光最好的时候已过,接下来便是渐渐日薄西山,寒冷和黑暗会一齐再次笼罩魏宫。苑中本就树木繁多,既便冬日,鲜花碧玉不再,但仍有松柏等常绿者点缀凋零肃杀的冬景。只是那样一种暗沉的绿和春、夏时深酌浅吟的各种绿色差别极大。这时太阳一过,这些松柏反添了些阴郁之气。

皇帝元修和侍中斛斯椿都着黑衣,在雪光中格外显眼。君臣二人一前行一后趋,沿着洛川之阳慢行。元修停下来,斛斯椿跟上。

“等南阳王来了,若无疑异,就按孤刚才吩咐的,即刻给贺拔岳回复,孤就如他所请,赐驸马都尉宇文泰领夏州刺史,驻统万。但要跟贺拔岳说明白,伺机取了曹泥,待关中稍有平定,也该理理都中的事了。”元修胸中千头万绪,本身性子却不是那种运筹帷幄的人,只这一点期盼。

“主上的吩咐极是。”斛斯椿迎和道。说起来如今也只有依着贺拔岳,封宇文泰为夏州刺史,不行也得行。贺拔岳本就势大,以后又想依他的势斗败高氏父子,岂能不依他。但话从斛斯椿口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味道。“宇文泰虽是贺拔岳亲信,但私论起来究竟还是主上的姊夫。臣听说长公主与附马都尉自成婚后感情甚笃,长公主自然心系陛下,宇文泰既然看重公主,必也挂念陛下。况贺拔岳的为人臣也略知一二,毕竟与大丞相不同,毫爽而忠直,从他看重宇文泰便可知。陛下又如此待他,贺拔岳岂有不报恩于陛下的道理?”

元修听得心里顺意,连连点头。只想着南阳王元宝炬怎么还不到,好快点把此事定下来才是。

侍中高澄从椒房殿出来,命崔季舒先去,自己也一路向北,往后面苑囿处走来。此时雪住风息,空气清甜、甘冷,极为沁人心脾,况且刚才和长姊的话也算是达成了共识,所以心情格外舒畅。

将宏大的宫殿甩在身后,入了苑囿又是另一番景象。山陡峭冷厉,川平滑如镜,极冷的天气丛丛树木如笼轻烟。其实苑囿中的亭、台、阁、榭并不十分紧凑密集,只是疏落有致地点缀其中。出于大魏历代皇帝的喜好,苑囿中甚至还有多头散养散放的野兽。马或鹿也就罢了,据说还有一头狼,是今上皇帝元修特别珍爱的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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