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宇文泰计出险招。若胜了必定是大胜,但若要一算有失而致败,那必定是倾覆之败,再无可挽回了。

皇帝元宝炬此时方盯着舆图,但是低头沉思不语,又像不是在看舆图。

还是赵贵忍不住了,他和宇文泰的关系是亲密纠缠绝不可能分割的。“丞相,如今情势断不容有失,不如分兵御之,以保万一,吾等诸将为了主上和大丞相,愿以性命保社稷之安危,请丞相再三思而定。”赵贵说着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的独孤信、李弼等人,目光中竟有一丝杀气。

于谨犹豫一瞬,他太知dào

宇文泰的脾气了,但这事太大了,他终于还是劝道,“元贵言吾等肺腹,请丞相三思而定。”

宇文泰忽然瞥了一眼左丞苏绰。苏绰低头饮茶,倒好像安闲了。

包括皇帝元宝炬在内,至少两仪殿的人都知dào

,这个都城于长安的“大魏”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原先大行台贺拔岳的基石,贺拔岳才是这个“大魏”真zhèng

的草创者。只是因为侯莫陈悦杀了贺〖@中文网

Mn

e

t拔岳这个意wài

,导致如今的大丞相宇文泰抓住了时机把原本就有意西就的先帝元修迎到长安来才有了这个能分庭抗礼的“大魏”。

这个“大魏”的根基太浅,只是关陇。因为宇文泰平侯莫陈悦、讨曹泥,几番东征西战才平定下来。既便如此,也是四围被合,东有东魏,西有吐谷浑,北有柔然,南有梁国,哪一个都比这个“大魏”强dà。在这个强敌环伺的境遇里,怎么样才能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更别提如何富国强民而中兴社稷了。

宇文泰此时心里已定,反倒无比镇静,不再看舆图,转过身来看着诸督将淡淡道,“汝等这样的心思不就是正中东贼之计吗?想必是高欢、高澄早已料定,两路大军而来,扼住潼关和蒲津关,吾等必是驻灞上而守长安,不敢轻易出潼关而主动迎击。既然‘大丞相’和‘大将军’料定了吾等必坚守不出,存了这轻慢的心思,再也想不到吾会奇袭之。劳师远来,又是骄兵悍将,趁其立足未稳而攻其不备,何患不克?”

宇文泰目中寒光灼灼,扫视了一遍诸将,声音也阴冷下来,“瞻前惧后,什么分兵而拒,出此常策,落了高欢和高澄的算计,就一定守得住长安吗?”他忽然声高震宇,“我意已决,即刻点兵进抵广阳。”

看大丞相霸气侧漏,诸督将也身上一寒,齐声领命。

事不宜迟,宇文泰只想着战事,准bèi

即刻便要赴广阳,不管怎么说要守住长安。以潼关和广阳为长安的两道屏障,保住国都,保住天子,这是保住大魏社稷的基础。

出了两仪殿,天将透亮,即至凌晨,一夜的惊惧,劳心累力的决断以及威服众将,安定了皇帝元宝炬的心,还担心着左丞苏绰,唯一没有记挂的就是自己。这时北风渐弱,天气却格外冷起来。一夜未眠,此时倒也不是十分困倦,但是被忘记了的胃中绞痛又猛烈爆fā

了。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粟米粥来。但也只是一晃而过,偏在这个时候记起那个衣袂飘飘冷若冰霜的白衣身影。大战在即,大魏的前途他自问都没有实足实的把握,也许此生再不能相见了吧?他可以果毅至极地做出决断,那是因为他在做决断的时候心无旁骛。但又总是在体会着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时情思旁逸。

一路打马扬鞭急驰回府,心里想的是和妻子元玉英道别。谁知dào

刚进了府第的大门,恰好遇到等候着的仆役,说是世子要见大丞相。宇文泰这才想起来,这个柔然世子秃突佳这个时候是个无比重yào

的人物。

秃突佳住在大丞相府中一个安静的小院落里。这个小院落自成一系,不靠近前厅不吵闹,也不近后园不会纠缠不清。

宇文泰早就听到了胡笳的声音,遁声而来。

难得秃突佳不急不躁地居然能坐得住。明显是他更于知dào

消息,甚至柔然一部的未来安危走向都在此刻系于他一声,但是这个小小年纪的世子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宇文泰听到胡笳的声音苍凉悠远,却一下子让他心定了下来。让他想起了代郡、武川,天高云淡,碧草连天,牛羊成群……等到他慢步而来,自己推门进了那个小院落,胡笳声也戛然而止了。

院落大门打开的一刹那,立于屋前檐下的秃突佳也顺石阶而下,迎着宇文泰走过来。一眼便看到宇文泰朝服加身,神色里却透着说不出来的疲惫,不等宇文泰说话先施一礼,抢先道,“大兄在上,秃突佳就此和大兄辞别。”

“原来如此,”宇文泰淡淡一笑道,“弟急着见我辞别,既如此兄也不便强留弟在此。只是国事不浑同家事,兄私下多问一句,难道是吐谷浑要攻柔然部?弟才急着回去?世子既与我为兄弟,可否要大魏出兵相助?”宇文泰不急不躁地问道,神色甚是关切。

秃突佳究竟年纪小,先是一怔,没想到宇文泰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完全把话题带离了他的思路。但他毕竟聪明,一瞬便转过来,笑道,“大兄还有心情和弟开玩笑?吐谷浑和柔然亲如一家,不劳大兄操心。弟想来大兄为大魏国之柱石,自有擎天之功,大魏的事必然也用不着弟来帮大兄操心。弟只是担心自己的性命,怕被蒙在鼓里,不知dào

哪天长安就被那大将军高澄攻陷,到时候弟也糊里糊涂做了高澄的刀下鬼尚不自知是为何。”

“二弟是怪我没有告sù

你东贼来袭的消息吗?”宇文泰直言笑道。“可是二弟也用不着这么咒自己吧?好好一件事倒被你说成了坏事。”宇文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他有意事不说,但是“好好一件事”这几字秃突佳已经听得明明白白,入耳入心。“什么叫做‘好好一件事’?大兄说来听听。”秃突佳直面而问,一点都不客气。其实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份量。

宇文泰也不吊他胃口,立kè

笑道,“吐谷浑有意和柔然结好,想必也是有所图的吧?世子岂不比我清楚?”

吐谷浑在西,东魏在东,吐谷浑欲与东魏结好,不得不借中间柔然之力。而吐谷浑和西魏是世仇,总是趁隙骚扰、抢掠。西魏正好在吐谷浑和东魏的中间。其实说起来宇文泰和秃突佳两个人都明白,若是吐谷浑结好东魏,无论对柔然还是对西魏,都不是好事。

“既然世子和我已是兄弟,那大魏和柔然也可以是兄弟之邦,只要兄弟不阋墙,外人能奈何?”宇文泰接着说。“大魏天子以仁德服天下,奈何东贼袭我,这消息我也是刚知dào

,自然要告sù

二弟。况且天子马上就是朔方郡公的东床快婿,两家并一家,不如趁此机会大魏与柔然联袂发兵,让东贼知dào

厉害。也可免了高澄竖子将来重吐谷浑而轻柔然之心。”

秃突佳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表面上却笑道,“大兄说的是,解了我心头的疑惑。不过,发不发兵那是我父汗的事,不是我的事。至于说到天子是我父汗的东床快婿,这个……”他有意顿了顿,看着宇文泰,“大兄,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东床上的那个人难道不是大丞相吗?”他半真半假地看着宇文泰。

宇文泰似无意间一瞥,看到秃突佳表情就已经心生警觉,为了稳住秃突佳,笑道,“无论东床上的人是谁,事已谐便是大魏和柔然已结盟好,柔然必定不会背盟,吾无忧矣。”其实话到此处已经算是点到为止了,但是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宇文泰还是脱口道,“二弟也明白,兄已有妻子,岂能委屈公主做妾室?”

不想秃突佳笑道,“大兄究竟是不舍得哪个公主做妾室?是柔然的公主,我的妹妹,还是大魏的长公主?再说,皇帝都能废后,大兄不可以休妻虚位以待吗?”他收了笑,看着宇文泰。

宇文泰也收了笑,“大魏天子是至尊,至尊的颜面不容有失,二弟也明白吧?”

秃突佳看着宇文泰那一双深潭不见底般的黑眸子没再说话。那里面的寒意重重,他自然不会没看到。想当初要大魏天子“虚位以待”的话确实是他说的,现在又逼着宇文泰休妻虚位以待,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

宇文泰转瞬又笑道,“二弟过虑了,终是两国之盟,何必计较东床上是谁?还请二弟立kè

给朔方郡公送信,与我一同取东贼为皇后殿下献获。”

秃突佳笑道,“大兄说的也是,还是小弟狭隘了。”

宇文泰终于心里暂时松了口气,此时他已经是疲累至极了。

到了午后,北风终于停了。一丝风也没有,天空蓝得如洗过一般,难得的冬日暖阳将整个大丞相府的后园都照彻了。等到宇文泰入了后园整个人几乎快要虚脱了,一日夜不进食,不安寝,操心无数。要做出关系着大魏社稷的决断,要说服别人,要猜测人心,要曲意应对……

他定了定神,直到再次把胃中绞痛的感觉压了下去才拖着略有沉重的步子向长公主元玉英的佛堂走去。

佛堂门口没有人,门也虚掩着。宇文泰推门而入,顿时传来甘松香的味道,清凉而苦,正好合了他现在的心境,又让他一瞬间觉得清醒无比。但是佛堂里面也空无一人,这让宇文泰有点意wài。自从上次元玉英自求被休后,两个人之间见面极少,奴婢禀报过,夫人只在佛堂里日日诵经。

宇文泰觉得有点爽然若失。他竟一时有点失神,如果元玉英就此失了踪影,他又能去哪里找她呢?日日在身边的人不曾关注过,但是一旦错失,还能找得回来吗?这让他有锥心之痛。

忽然想起来,他很久没有去过她住的院子了。如醍醐灌顶般提步而走。奴婢们看到一向稳重的郎主大丞相竟然急急而奔,人人都惊讶极了,不知dào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郎主这么失态。

宇文泰摆手遣散了成群的奴婢,自己定了定神,竟有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院落的大门。然而他立kè

一怔,眼前的情景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定在当场。

一开始便听到了金风利刃之声。遁声望去,居然看到他的夫人,长公主元玉英正在舞剑。

远在洛阳时,都要忘记了那是多么遥远的日子,他们新婚不久的时候,她常会舞剑,但是后来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了。

元玉英如漆般的乌发完全被一只白玉簪子束得干净利落,臻首娥眉、延颈秀项彻底都表露了出来。记得当时初见,他也曾为她的绝色之美惊艳过。此时她身着白色袴褶,手执长剑纵情任性。银光闪闪之间不再是那个处处思虑隐忍的元玉英,与长安大丞相府的夫人完全不是同一人。

宇文泰心里一热,情不自禁走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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