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大将军府门口缓缓停下来。崔季舒看了一眼与他对面而坐的高澄,就好像在熟睡中一般,一动未动,浑然不觉车已停下来。这一路上高澄都没说话,几乎一直都在假寐中。崔季舒知dào

他累极了,但也知dào

他是睡不着的。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回大将军府的路上雷声隆隆,下了一阵瓢泼大雨。雨势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大雨已住,夜色中的邺城安静极了。皓月当空,连牛车中也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崔季舒看着他对面的高澄。月光勾勒出他面颊几乎堪为完美的轮廓,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他一动不动,显得那么安静,睡着的他沉稳得不像是这个年龄的男子。

“告sù

季伦,做事要快,在父王回邺城之前就要把事办好。”看似熟睡中的高澄忽然说了这一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黯哑、阴沉。

“郎主……”崔季舒立kè

觉得头都胀大了,不由便纠缠乞恩道,“事情太繁琐、复杂,恐怕季伦一时半刻还做不完,要不然郎主就宽限……”崔季舒其实知dào

自己说的也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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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学会和我讨价还价了?”高澄睁开眼睛,接着坐直了身子,一双幽绿的眸子在黑暗中盯着崔季舒,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对崔季舒的不满。这些日子以来,他在那些倚老卖老的父王旧人那儿受委屈也就算了,现在连自己的心腹也要和他讲条件。

听他声音越平静崔季舒越害pà

,只好回道,“是,听郎主吩咐。”

“季伦忙不过来你就去帮他,跟他一起想办法,这不是我该管的事。”高澄说了两句又顿住了,可能觉得没必要再对崔季舒发脾气。

“是,臣一定和崔暹办好郎主交待的事。”崔季舒也不敢再怠慢了。

“既往不咎,尉景的家产可以不抄没。但是他所藏匿人口、田产一定要追回。事关国之赋税,不可掉以轻心。先办了尉景,以他为例,同罪者俱予给重罚,绝不容情。等父王回来一定会求主上赦尉景出狱,到时候若是这事没办完,恐怕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一定要在父王回邺城之前办好。”高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点犹豫,丝毫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崔季舒也知dào

,高澄最恨的就是尉景藏匿人口,吞没田产。如果人人都学尉景,田产、人口都入私人囊中,必导致国无赋税、无军费,无可用之兵,长此以往也必然国将不国。

“那个元徽,大将军打算怎么办?”崔季舒问道。

“元徽……”高澄想了想,“吓唬吓唬,家产是一定要抄没的。差不多就放了吧。”

“是。”崔季舒也知dào

,元徽这样的宗室,与天子甚是亲近,也算是邺城宗室首领了,其实甚是棘手,又不能真的杀了。当然,“吓唬”的意思崔季舒也非常领会。估计元徽酒醒了,在狱中自己把自己也吓唬得差不多了。

“还有司马子如、孙腾他们,不妨坦诚晓以厉害,罢职削爵是免不了的了。告sù

他们,官职爵位没了不要紧,且待来日。”高澄又吩咐道。这就算是小惩大戒了,也是给了这些人一个警告。至于“且待来日”,可以是一种许诺,也可以是重新给予的机会。

崔季舒真是对世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雷声止了,大雨停了,但是疏淡的细小雨丝一直没有止住,淅淅沥沥下个不止。太原公高洋于细雨中一直立于大将军府世子妃元仲华住的院落门外,从黄昏时到入夜。看着奴婢和太医进进出出,从人来人往的热闹再到关门闭户的安静。

世子妃的心腹管事奴婢阿娈开始没留意,她忙前忙后心里只惦记着世子妃一个人。后来发xiàn

太原公高洋竟然一直守在院落门外,便请高洋到外面前厅休息,等候大将军回来。高洋不肯,因见他面色阴沉不定,况且他一直守在门外又不肯进入院落里面来,所以阿娈忙乱之中没时间劝他,也只好由着他了。

高澄从外面进来,他并未注意到院门口的偏僻处还有一人。倒是高洋,一眼就看到了兄长。

“大兄!”高洋一个箭步拦在高澄前面。

突然出现的高洋把高澄吓了一跳。高澄很快稳住心神,但抑止不住心里的不痛快,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长嫂被那老妇为难的时候,为何奴婢们到处都找不到大兄?大兄在朝堂上的事不该让长嫂在内宅替你受折辱。我若是大兄,此时必然要杀了那老妇!”高洋恨恨地道。

不知为什么,高澄忽然觉得身上阴冷。他虽然不喜欢高洋出现在他府里的内宅,也不喜欢高洋接近元仲华,更不喜欢高洋这么教xùn

他,但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你不是也眼看着长兄在昭台观大殿中受折辱吗?”高澄语气平淡地反问了一句。

高洋一时有点听不明白,兄长究竟是不是为那一日的事生了他的气,但心存芥蒂是肯定的。

“大将军要是怪我那日在昭台观大殿里维护长兄不力,尽可以惩处。”高洋说着已经跪在高澄面前,伏地请罪。

高澄看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高洋,忍了又忍,终于走上来亲手将他扶起来,“好啦,好啦,我都不记恨,你又何必?”他扶着高洋起来,拉着他的手仍然不肯放开,看着这个二弟都快长得和他一样高了。“侯尼于,我教xùn

尉景是因为他一味只知dào

贪利货贿,不尊父王不尊少主,他眼中没有高氏。”他又着重问了一句,“你懂吗?”简直是语重心长。

高洋岂能不懂,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兄长真以为他是痴傻,但他表面上却立kè

回道,“大将军做的不错,侯尼于一定听兄长吩咐。”高洋心里也知dào

尉景这样妄自尊大的人是绝不能容情的。在这一点上,他和长兄的利益是一致的,尉景这样的蠹虫是整个高氏的祸患。

“父王这些日子就快回来了,你也回去好好想想吧,我就不留你了。”高澄急于进去见元仲华,草草吩咐了几句,就放开高洋往元仲华的院子走去。

高洋眼看着高澄的背影远去。院落的门打开了,他走进去,那门又关上了。被隔绝的这个小小庭院中,是属于高澄和元仲华两个人的了。

月明星稀,东柏堂这一大片亭台楼阁在大将军高澄一离开后就显得格外的冷清、孤寂。天早就黑了,鸣鹤堂的窗户还打开着。夜晚寒浸浸的冷风从窗户吹进来,把素纱帘幕吹得飘来荡去,就像飘摇不定的人心。

身上一样寒意重重,元玉仪仍然躺在那张大床上。这是他的书斋,她身边还留着他的味道。其实她早就醒了,可是她不知dào

该去哪儿,该做什么。她一直躺在大床上,身畔又冷又空,却一动都不想动。他走了,一句话没说,也不肯叫醒她就走了。

元玉仪翻了个身,脑子里细细想着高澄走之前说过的话。“从前种种也不必抛开忘却,卿之绝异我幸得之,于卿有恩之人我当谢之。只是有的人脾气太大,连我都受不了。都是天子亲眷,何分内外彼此?可叹这人竟然不懂这个道理,非要一心与我作对。我就是有心放过他也没有机会。”这几句话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世子妃元仲华住的院落大半陷于夜的黑暗中。月光下院子里树影斑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荒凉。房中灯光想必昏暗,此时在外面看来那一点灯光极柔弱,好像随时都会灭掉。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情景让高澄心里像是被狠狠掐了一把。他盯着那一点灯光一步一步往那屋子走去。

廊下值守的奴婢看到世子忽然回来,忙不急地上来行礼,都觉得yì

wài。在她们映像里,好像世子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些日子世子甚至根本就不在府里。妾室们难免有怨声,早传世子有外妇,安置在外面不肯带回府来。有没有名份也就算了,但是这外妇显然是夺了世子的宠,所以害她们都见不到夫君。所有这些话大概只有元仲华一人不知dào。多亏了阿娈强把这些流言按下去,才能让世子妃这院子里还那么清静。

高澄视而不见地上了台阶,恰好阿娈出来,一见是郎主回来了,心里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世子妃呢?”高澄被阿娈迎进内寝,他一边走一边问道。他声音有点颤,恍然发xiàn

,他真的好些日子没来了。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又抬起右手抚了抚腮边,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阿娈,好像想问她什么,但是话到口边又变成了,“去取铜镜来。”

“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世子,是太原公送殿下回来的。殿下回来一直昏迷未醒。太医来诊治过,说殿下早产伤身还未调理好,身子虚得厉害,近日又总是情志不舒、郁结于心,今日跪的时辰久了过分劳碌,都算在一起所以才昏迷不醒。服药调理即可,直至痊愈。不过若是再这么隔三差五地不加注意,往后天长日久恐怕就是带病延年了。”

阿娈本来正长篇大论地给高澄讲元仲华的病况,她语气里不自觉地带出一缕对高澄的不满。以阿娈的立场,自然觉得世子妃本就早产伤身,世子不但不多加关爱,反倒还瞒着世子妃安置外妇,实在是有亏于夫君的责任。况且今天元仲华受罚又完全是因他之过。

谁知dào

阿娈忽然发xiàn

世子盯着她看,又说要找铜镜,她一时不解。

高澄指了指右腮,她才看明白他右腮边有一小片地方结着血痂,赶紧命人去取铜镜来。

高澄就着奴婢捧着的铜镜仔细瞧,虽然已经好了很多,但血痂并未完全脱落,还是有痕迹。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又问道,“世子妃呢?”

“太医走了殿下醒了一会儿,不过刚才睡着了。”阿娈回道。心里忽然很担心世子会来而复去,所以很紧张地看着他。

高澄听她说元仲华睡了,心里便一轻。吩咐道,“都出去吧,我去看看她。”说完便自己往里面帐幕后面的床榻处走去。

帐幕后面就是元仲华的床榻。本来以为必是床帐垂落,灯光昏黄,谁知dào

一进来里面灯光明亮,比帘幕外面亮多了。高澄乍然进来都觉得有些刺目。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四下里一找,更发xiàn

床帐高高挂起,并未放下,他已经依稀看到元仲华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犹豫了一下才走过来,走到榻边坐下。元仲华面向内侧正躺着,因为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枕上乌发如云般散落,这让他心里痒痒的。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她散在枕上的发丝。

偏偏这个时候元仲华忽然动了动,然后转过身来。她其实早就醒了,一听到他的声音,她所有的睡意全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赫然一转身,清清楚楚地看到高澄就坐在她的床榻边,简直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他距离她这么近。好像很久很久没这么近看到过他了。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来潼关之战前漳河边送别的情景。本来在他西征之后****望君归,哪知dào

后来又有这么多的波折。

乍然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一时说不出话来。元仲华无声看着夫君,蓦然之间双目里蓄满了泪,蓄满了的泪汹涌而出,在面颊上肆意横流。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高澄第一反映却是下意识地抬手抚着右腮。忽然又见元仲华落泪,以为她是为了今日受的委屈,可是这事牵扯复杂,他一时无法对她承诺什么,也觉得不必承诺。他自然知dào

该怎么做,她也应该懂他,信他。

高澄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忽然问道,“是子进送你回来的?”

元仲华却没想到他先问这个,刚想说什么又被气息呛住了,咳了几声才答道,“找不到夫君,是太原公送妾回来的。”

高澄想起一直都和元玉仪在一起,府里奴婢们自然现在不知dào

东柏堂这个地方,所以阿娈才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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