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里悄无声息,又因为正值仲夏所以显得气氛更沉闷。西魏大丞相宇文泰独踞上座,他的双手撑着身前的矮几,一双极大的黑如点漆般的眸子格外神情严峻地扫视着座下诸督将。

下首而坐的几个人神情各异。于谨眉头深锁,李弼凝神思量,赵贵倒是豁达从容的样子。剩下诸将都在后面站立,也都垂首不语。

形势到了如今,是战是撤,不管做出哪种决定,都会直接影响到西魏国运。决策上的细微之别很有可能变成现实就是失之千里。这么重大的决定,谁敢在这个时候替大丞相拿主意?

何况赵贵、于谨、李弼等丞相心腹尚且不语,其余督将又怎么敢多言?

其实也不只是不敢拿主意,是心里惶惶然根本就没有主意。对于一个惯于厮杀的将军来说,举重若轻地治国理政不是他们能做得了的事。

“心有何所思只管讲,不必讳言。”宇文泰盯着众将,他的话不多,却很有威摄力。那一双目光敏锐的眸子给人的压力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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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督将们知dào

宇文泰有个习惯,虽喜好听众人言,但做决定几乎不会受人左右。他只是希望从别人的意见里给自己拾遗补缺而已。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既来之则安之,自然是与东寇誓死一战,岂能惧东贼而就此撤兵回长安?”骠骑将军赵贵快人快语,他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泰,“当然是主公如何下令我等便从之。”

赵贵是个做事果duàn

从不犹豫的人,他能将势态了然于胸做出极佳的决断,但又往往因为决断太快,对劣势估计不足而失于急切。赵贵也是个聪明人,他看事情又很准。这一次他当然也知dào

,宇文泰是胸中早有决意,只是主公并不急于说出来。主公需yào

的不是替他拿主意的人,是心里没有犹疑不定而坚信他,忠心拥护他的人。

没有比赵贵更了解宇文泰的人了。

“主公明鉴,”于谨看了赵贵一眼,又抬头仰视宇文泰,“现在恐怕不是决战的最佳时机。东寇气势汹汹而来,虽然是劳师远袭,但其意在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吾等若急于应战,不只失之于急切,且主公岂能顺了东寇之意?”

于谨不赞成赵贵的意思很明显。中军大帐里的人谁不是眼明心亮?不赞成赵贵就是不赞成宇文泰。赵贵的好处在于,如果自己和宇文泰意见不一致,他也会尽全力帮着主公去做他想做的事。于谨的好处在于,谨慎、沉稳,不盲目附和,会为宇文泰弥补所缺。

宇文泰和赵贵心里都明白,于谨的话说得比较隐讳。因为粮草不足,所以西魏军不能长驱直入进入河南腹地,此前曾在恒农郡逗留数十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各州征兵的事不顺利,没有后援来补足。所以,这个时候非要和东魏军仓促间决战,确实是不明智的事。

但是宇文泰有宇文泰的考lǜ。

“兵贵速,不在久。”宇文泰目光逡巡,扫视诸将。于谨的心思他当然明白,但他不顾虑于谨。于谨考lǜ

周全是为了给他补缺疑,而不会专心于己和他分庭相抗。“骠骑将军的话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机会就在眼前,若不打他个措手不及岂不是错失良机?待到诸事安定,所备周全时再倾全力而出,纵然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相宜,也未必就一定能胜。高子惠固然野心大,妄图鲸吞,一心想攻入长安,坏我社稷,又哪里会只把潼关放入眼中?远来新至正是可击之时。有此良机,不用可惜。”

宇文泰虽然声音有点黯哑、阴郁,但是从他的眼神、表情里看不出有一点犹豫不定。

于谨也没再阻拦。一来是他深知、深信宇文泰的决断必有依据,并不是莽撞、盲目的冲动。二来,既然拦不住,不如想想怎么帮他。

“丞相决断吾等无异议。”李弼把话接了下来。“不过扼守潼关也不是长久之计。潼关虽险,易守难攻,但若出关一战,对我未必有利,反成就东寇贪功速胜之心。”

“大都督的意思是弃潼关而另择一地决战?”赵贵忍不住脱口问道。看他眼神里甚是兴奋,李弼这突如其来的一想让他很有兴趣。其他督将也都一起把询问的目光盯在李弼身上,等他回答。守潼关而能持久,出关一战则实难有把握,这是谁心里都担心的事。

“景和是想引开高澄,择地摆阵,再请东寇入我阵中?景和以为何处为最佳?”宇文泰也被李弼的话引得心里一亮。他决意要一战,但其实心里也并没有取胜的把握,不想李弼倒在思路上另辟奇径。

于谨也极注意地瞧着李弼。李弼的想法让他觉得倒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只是看他要择取何地。

“丞相,渭、洛交汇处的沙苑之东有渭曲。渭曲泥泞草深,可将我军阵隐于无形以待敌来。再埋伏一支人马以备突袭。东寇若来,我可凭依渭水与之一战,再令埋伏的人马截断其归路。前有渭水,后有铁骑,东寇必然惊慌大乱。泥淖中又不能施展,如此可大胜矣。”李弼把自己想出来的计策给宇文泰和诸将陈述一遍。他的想法并不是仓促得来的,这是个避其锋芒,让对方变优势为劣势的计谋。宇文泰听起来觉得颇有可为之余地。

“景和真我之诸葛孔明。”宇文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显然是认可了李弼的计策,并且是深为满yì。众督将心里也松了口气,大家都许久没见到大丞相这么开怀了。他那种成竹在胸的唇边浅笑也是之前很久都没有过的了。

“景和兄,”赵贵也忍不住大笑道,“高澄小儿要是知dào

你这么算计他,该当如何气恼?他就是周公瑾在世,也敌过你诸葛孔明多谋。”

李弼为人稳重,只是笑笑不答。

气氛明显活跃了,众督将们也被这个计谋所吸引,不免各自议论几句。

夏日里日长而夜短。自从夫君世子高澄离开邺城率军西出,世子妃、冯翊公主元仲华几乎夜夜不能安眠。这一次又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欢回归晋阳,高澄的弟弟太原公高洋镇辅邺城。

元仲华深居简出,足不出户。上一次高澄征战潼关,她留在邺城的大将军府里发生的那些事一直是她心里最怕触碰到的地方。失了孩子,奇怪的噩梦,高洋的纠缠……当高澄这一次再离开大将军府的时候,这些留存zài

记忆里的东西又忽然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看着一天里灿烂的银河,繁星无数,阿娈守在寝居的门外。看了一眼屋子里依旧很明亮的灯光,她知dào

世子妃还未安寝。月光下的庭院里树影婆娑,万籁俱寂。世子不在府里,整个大将军府都显得空荡荡的。

尽管世子在邺城时也不总是宿于府中,但那时候和现在不同,总是让世子妃有期盼的。世子总会突然什么时候就出现在这庭院里,会让等候的世子妃有惊喜。现在知dào

世子远在千里之外,又是去征战西寇,难免会让世子妃在等待之外又多了几分担忧。

阿娈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以目光询问值夜的两个奴婢。两个奴婢不敢出声,以目光示意。阿娈知dào

世子妃在里面。她将脚步放得更轻,挑开帘幕走入里面世子妃元仲华安寝的地方。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床帐低垂,透过纱帐隐约可见世子妃元仲华就躺在榻上。那榻上的人影一动未动,不知dào

她是否听到有人进来。阿娈正想着世子妃是不是睡着了,她要不要掀开床帐瞧一瞧,忽然听到元仲华的声音。

“阿娈。”元仲华叫得很肯定。阿娈都不知dào

她什么时候变得对脚步声这么敏感。她进来的时候几乎是足下无声的。

“夫人有何吩咐?”阿娈又走上几步,就在床帐之外。

里面没了声音,阿娈静立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是元仲华的声音传出来,“世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奴婢不知,也许并不会很久,夫人不要太挂怀了。”阿娈如实回答,如实劝解。她知dào

世子走的时候有点仓促,主母心里有疑问未解,所以格外盼着世子回来。可是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主母只是猜测,她也并不知dào

东柏堂里安置着世子的外妇,如果想接回府里早就接回来了。阿娈觉得如果真把那个舞姬接回府来也未必是好事,也许眼不见为净,更少了是非。

“宫里有消息吗?”元仲华忽然问道。

宫里?阿娈一怔,不太明白主母是什么意思,只得回道,“主上没有让中常侍来探望过。”

好半天,里面又是没有声音。又过了一刻才传出元仲华的声音,“你去吧,我累了。”

阿娈答声“是”,刚转过身,又听到元仲华的声音从纱帐内传出,“若是有人来就说我病了,不便相见。”

阿娈又答yīng

着才出去。

床帐里的元仲华慢慢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不知dào

过了多久,元仲华忽然听到了清晰的开门的声音。心里觉得讶异,那开门声好像就在帐外,可实jì

上寝居的门距离她的床榻可并不近,怎么可能听得这么清楚?更何况还隔着层层帘幕。

接着就是又沉又缓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如同敲在她心里,越来越近,直到停在她的床帐外面。元仲华心里更觉得奇怪,这是个陌生的脚步声。怎么会有陌生人进她的寝卧之内?她并没有听到奴婢们阻拦的声音。而这个陌生的脚步声里没有惊慌和迟疑。

“是谁?”元仲华心里觉得古怪,大声问道。

“殿下不认识我了?一别数年,殿下可好?”果然隔着床帐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这声音很好听,又轻又软,还有几分怯意。这让元仲华还没未见其人就先喜欢上了这声音。

“娘子是何人?”元仲华突然觉得睡意全无,起身掀开纱帐含笑问道。她居然忘了问这个陌生人是从哪儿来的,而她屋子里的奴婢们都哪儿去了?阿娈哪儿去了?

眼前是个穿白色纻麻衣裳的女郎,身姿极为窈窕地就立于床榻前。这女郎看起来特别面熟,可是元仲华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元仲华见过的人,如弟妇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还有在娲皇殿见过的李家小娘子李昌仪,都是称得上有天姿国色之美的人。如果和她们相较,眼前这女郎实在是比不上,只能说是容貌美丽而已。但是她韵致成熟,看起来格外妩媚别致,让人不由得就想亲近,又那么温言软语的样子更和李祖娥、李昌仪不同。

“殿下不记得就算了,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是别后数年一直惦记殿下,今日忍不住来拜见,殿下勿要怪我唐突。”白衣女郎看着元仲华微笑道。

“阿娈呢?怎么如此简慢?”元仲华从榻上起身,向她身后张望,却一个人影不见。

那个白衣女郎听到“阿娈”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低头垂眸。

“我和你一见如故,你坐下来陪我说一会儿话。”元仲华过来拉她的手。

白衣女郎抬起头,又笑道,“世子不在府里,殿下也要寂寞了。”她被元仲华拉着走,走到外面的大床上坐下。白衣女郎四处打量,甚是好奇,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也知dào

世子不在府里?”元仲华有点惊讶地问道,但转念一想,东、西魏之战,大将军引兵西去,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就算寻常人不知,这女郎的样子看起来不知是宫里的,还是哪个府里的,想必也是知dào

的,这倒也不奇怪。她这才注意到这女郎穿的是纻麻舞衣,不知怎么便觉得她是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或是高澄的妹妹皇后高远君送来的,便笑问道,“你必是擅舞,也难怪主上和皇后送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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