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仔细瞧元玉英:为了便于安睡,随意挽了发髻而无碍于枕上辗转反侧。一夜醒来发丝略有些凌乱,反倒别有韵味。宇文泰坐在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执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并不如昨夜入睡前那么冰冷,这让他心里也暖了。

再看元玉英气色,虽然面颊没有红润的血色,但肤色润泽,皮肤像透明的一样。双唇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颜色暗沉,也显得鲜润了一些。看起来几乎就是大病初愈了。这让宇文泰心里大感安慰。

这时南乔已经进来,拿了一条帔帛给主母披在肩头。因为元玉英只穿着白色的宝袜,怕受了冬日的寒气。然后南乔便默默退了出去,知dào

大丞相和主母有话要说,怕打扰了他们。

“贤妻日渐安康,我也放心了……”宇文泰目不转睛地看着元玉英,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这话听得元玉英心头一跳,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并没有变颜变色地失惊打怪,也没有提醒夫君,只笑道,“有夫君在,我岂能不安康?”这也算是一种暗中的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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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nbsp;“我侍奉主上去旧都洛阳拜谒宗庙、祖陵,即刻便要启程,又要辛苦贤妻了。”宇文泰心里其实还有话,但暗中权衡再三还是没有提,可又非常地不放心。他手上略紧了紧,把元玉英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还旧都,拜先祖,这是宇文泰亲口答yīng

元宝炬的,他一直放在心里。这也是他自己想要做到的,争统序也是他和高氏父子的一种争夺。

“夫君从来不是莽撞的人,又何必如此心急?”元玉英看着他,缓缓地道。她说话气力不足,中气犹虚,更显得声音低沉。

宇文泰的心思不只自己知dào

,元玉英也知dào。他原以为妻子既然知dào

他的心思,必然会欣然赞同,没想到她是反对的。元玉英虽未明说,但依她的脾气,迂回婉转,这就算是明白反对了。宇文泰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反对,河南之地有半数在他手中,这件事怎么想也没有障碍。

“贤妻是不想让我去吗?”宇文泰并不甘心如此,索性直言问道。他的眼睛盯着元玉英。他在乎她的态度,不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因为长公主身份特殊,态度关键。“还是殿下只想着主上去,并不希望我与主上同去?”宇文泰究竟还是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宇文泰个性向来不如此,但他任性起来便把从来果duàn

不犹豫、我行我素的脾气表现得特别明显。他更不甘心得到她这样的答复。

“我担心夫君……”元玉英没有再劝,知dào

夫君越挫越勇的性格,再劝反倒结果更遭,必致夫妇反目。“夫君是国之柱石,大魏栋梁,我深知夫君助主上中兴社稷之心。只是大业未必一日便成,如今局势未稳,邺城高氏岂能按兵不动,善罢甘休?”这说的倒也是实话,元玉英又是曲意承shòu了他的脾气、委婉劝谏,再也不见那个锋芒毕露,以我为尊的长公主,宇文泰反倒有些心酸。

“贤妻不必担心,凡事有我。”宇文泰笼统安抚了元玉英一句,便握着她的手沉默了。

两个人都一时不知dào

该对对方说什么好。终于,宇文泰又用力握了握元玉英的手,然后放开她,站起身来,“殿下多多保重……”他转过身去,又沉默了一瞬才道,“等我回来。”说完便向外面走去。

元玉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疑虑重重,忧心忡忡。可是这个时候什么都不便多说,只能把这些都埋在自己心里独自承shòu。

不一会儿功夫南乔走进来。南乔一边看着主母神色,一边走到榻前,替她拿掉帔帛,又扶她躺下来,掖好被子,试探着问道,“那件事夫人说了吗?”

“丞相心绪不宁,这个时候不便为了小事扰他。”元玉英躺好了,仍然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云姜的名份是迟早的事,如今不妨先让府里知dào

是我有心提携她,先帮她立立威。”元玉英说着已经觉得疲倦了,向南乔摆了摆手。

南乔告退,元玉英又闭上了眼睛养神。

朔风凛冽,在洛阳城肆虐而狂放,这让西魏皇帝元宝炬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他还是南阳王,和当时尚是平阳王的先帝元修一起在金壁辉煌、佛颂昭昭的永宁寺中、永宁塔下亲眼看着从信都率兵至洛阳的渤海王高欢杀了烈宗节闵帝元恭,又杀了高欢自己所立、从信都带来的小皇帝元朗。

阴差阳错,元修被立为帝,却最终没办法逃过宿命而同样死于权臣之手。只不过这个权臣是宇文泰而不是高欢。而元宝炬更没想到的是,他自己有一天会作为大魏的皇帝回到洛阳。

元宝炬更没想到的是,当他以大魏天子之身回到旧都时,旧都已形同废墟。宫室、宗庙……早就没有了当日的威严和辉煌,整个洛阳城破败一片。冬日里色调灰暗的洛阳没有了一点生气。

宫殿、宗庙被拆毁,官署大部分损于战火,更重yào

的是人气无存。皇帝、百官西去的西去,北上的北上,富庶的民户也纷纷迁于东魏的新都邺城,洛阳城里只剩下贫弱之家以及流民。

曾经香火旺盛的永宁寺,见证过两位大魏天子鲜血的永宁寺也衰败了。元宝炬对着残垣断壁的宫室,看着处处野草丛生,狐鼠出没,怎么能想到当年这里大朝会时的盛况?宗庙何存?大魏何存?大魏天裂,社稷已崩,他却不得不做了大魏的皇帝而痛苦地维持着这种为了个人私欲而分裂社稷的行为。

寒风入骨,元宝炬举目眺望,却只看到同样破败的民居,而看不到深藏他心中无时无刻都不会忘掉的南阳王府。洛阳的南阳王府,那里才是他曾经的真zhèng

的家。

绣在中衣上的忍冬花,王妃的院子里盛开的桃花,还有为他绣花、与他一同看花的那个人……每当想起来这些,回忆里都是一片阳光灿烂。如今不只洛阳的南阳王府找不到踪迹,连那个人也知去向了。他从来没敢问过她的下落。不是怕自己受损,是怕牵累到她。也许她不至于太惨淡吧,毕竟她是弥俄突的生母。

“陛下。”元宝炬身后传来宇文泰毫无温度的声音。

正陷在沉思中的元宝炬被这声音打断,偏偏又是他,惊得元宝炬身上一颤,赶紧暗中调整,镇定下来转身温和问道,“丞相何事?”

“城中宫室皆损毁,官署无存,民居又破败,实在不宜陛下驾临……”宇文泰没把话说得太明显。既然宗庙已无,没必要再在洛阳城中逗留。洛阳是是非之地,元宝炬作为如今的大魏天子不能在这个是非之地留得太久。不说别的,单是他自己就容易触景生情。

“不妨事,孤可与丞相一同宿于营中。”元宝炬说的话倒让宇文泰很衬心衬意。

邙山下的瀍河边,看不到十里朱樱的盛景。冬日的樱桃树是枯枝秃干,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此处距离邙山上的祖陵不远,也算是让皇帝元宝炬的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好在祖陵未毁。望残阙而兴叹之余,拜谒祖陵总算是还能实现。

冬夜里更寒冷,元宝炬住的军帐中也并不十分地温暖。这时皇帝早已安寝,只有外面的守卫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守在帐前的一个军士格外敏感,忽觉鼻翼微凉,立kè

抬头仰视夜空。一弯几乎圆满的月亮,再加上不远处篝火的亮光,让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天空中纷纷飘落的点点雪花。

骠骑将军赵贵远远地向皇帝的御帐走过来。他完全无视雪花飘落,目光如鹰一般扫视帐前情景。只是赵贵并没有接近御帐,又像是巡营路过般绕到别处去了。看样子皇帝是真睡着了。

其实元宝炬确实是真睡着了。劳累了多日,今天又心里大悲大痛而不能舒解,躺在床榻上已经是耗尽了心力的疲惫,身不由己便睡熟了。访故都,祭先祖,原没有他原来想象得那么慷慨激昂,不但没有让他一舒胸中闷气,反倒让他更抑郁了。他做了这个皇帝,他放qì

了月娥,这些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骠骑将军赵贵亲自在营中巡察了处处关键所在,见营中安静无异动,便一个人都不带,自己悄无声息地出营去了。出了大营不远就是瀍河。冬日的瀍河边毫无景致可言,苍凉不堪。瀍河水已经是半结冰的状态,沿岸的河床夹着丛丛荒草的冰面冻得很结实,河心处倒还有水波泛起。

河岸边没有任何绿色,枯枝败根,河岸的冻土像是挂了霜一样泛着隐隐约约的白色。雪越下越大,雪片纷纷扬扬飘落,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河床、冻土、枯树都覆盖了。赵贵走过来时,远远就看到了河岸边的两个人,似乎正在并头低语。

河岸边的宇文泰和于谨都抬起头来,看着赵贵走过来。两个人都神色沉重,只是在黑夜里看得不那么明显。默默无语地看着赵贵在他们身边停下来,于谨问了一句,“营中还安静吗?”

“自然安静,”赵贵倒很镇定地微笑道,又看一眼宇文泰,“有主公在此,人人心安。”

于谨却有些忧虑地道,“斥候既已探知东寇挟势而来,想必是已经知dào

主上和丞相就在洛阳城中,主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于谨虽然知dào

宇文泰不会坐以待毙,但毕竟这次是奉天子来谒祖陵,非同小可。若是出了纰漏就不单是闹笑话这么简单了。

月光下的雪花又大又美,仔细看时每一片雪花都是奇幻的形状。无尽的线条构成无尽的边角,永远都找不到最深处、最隐密的那个角落。但是三个人谁都没有心思欣赏雪景。

三个人同样都穿着袴褶和两裆铠,好像毫无知觉并不畏冷。于谨和赵贵都看着宇文泰,宇文泰抬头看了看雪中朦胧但实jì

并不远的邙山,淡淡回了一句,“等等吧,让斥候探仔细了,来的究竟是谁,带了多少人。”

宇文泰心思转了不知dào

多少回。他和于谨、赵贵专为扈从圣驾,带的人虽不算太多,但都是铁骑。后续部队,李弼、李虎等率大军即日便到。所以就算有变,也不急于一时。若是高澄来,宇文泰倒愿意以己身为诱饵,若能再次生擒这位东魏大将军,他决不会再手软。正是高澄的辅助,让东魏已经日渐强盛。有这个强dà

的对手在,他何日能一伸平天下之志?

于谨没有说话,或者说是以沉默反对。宇文泰的心思他也清楚,就是生恐皇帝元宝炬有失。君有失就是臣之过,到头来受非议的还是宇文泰。

赵贵一向奇谋,他倒是赞同宇文泰暂时观望的态度。正想劝于谨几句,忽听一阵清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三个人一起抬头望去。一个裨将已经驰马近前,勒住马,飞身下来,大步走来,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

“又探知何事?”赵贵扬起面颊问道。

裨将先施礼,然后极简地低声回道,“丞相,两位将军,已探知东寇侯景、高敖曹率十万军士自虎牢挥军而下,已过河桥,直奔洛阳城而来。”裨将看样子很稳重,没再多说别的,静静等着丞相和两位大都督的吩咐。

宇文泰摆摆手,那个报信的裨将立kè

退了下去。

“主公,洛阳城破败,恐怕不堪防守……”于谨心里总有一片阴影,觉得先帝元修之死是与他有关的,所以对于如今的皇帝元宝炬他总想保全,这当然也是一心为了宇文泰。

“思敬不必心急,想必主公心里已经有了安排。”赵贵从来没见过于谨这么多的担忧,实在忍不住劝了一句。

果然,宇文泰抬手指了指洛阳城的西北处,“金墉城倒完好无损,不妨先请主上移驾金墉。”

金墉城是洛阳城的卫城,本来就是曹魏为了防御而设。高祖孝文帝从平城迁都城至洛阳以来,在洛阳大兴土木营建宫室、官署,但是金墉城始终未被废弃。而当社稷分裂,洛阳城后被大肆拆毁又遭战火时,金墉城却能幸免于难。如今金墉城反倒强似洛阳,池深城高便于防守,城内又是宫室尚存。宫室虽说不上华丽,但至少完整。无论御敌,还是皇帝圣驾驻跸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在此暂守一时,想必李弼等人不久就会率兵来援。

于谨和赵贵此时方明白,宇文泰心里早就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做好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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