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湖行宫,是高澄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终有一天他以魏使之身,以大魏权臣之尊被梁国太子盛情邀请至此。

他第一次来还是顽劣少年,逾墙而至。萧琼琚弹琴而歌地戏弄他,那时候她还是个娇柔的小女孩。羊舜华以为他是刺客,擒获他时下手之重让他至今难忘。那番情景如今想来,不能再得了。

车驾在黑龙湖行宫门外停驻,魏国大将军高澄、司徒侯景分别下车入宫。他们今天都一丝不苟地穿了官服,修饰得干净整齐,格外隆重。魏使被导引着进了行宫大门,远远就看到一行人正在等候。

高澄、侯景及其身后跟随的崔季舒、随从等走近,看到一个黑衣人也被身后随从拥着向他迎上来。竟然又是溧阳公萧琼琚,依旧男装打扮,黑色儒衫,仍戴着荷叶巾。只是今日的深色袍子看起来令她显得更坚毅有决断,和那一日又不相同。

高澄是故地重游,侯景却是第一次到黑龙湖行宫,暗自里眼睛四处打量。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溧阳公主男装的样子。想起与宇文泰争河桥时高澄受箭伤,在河阴城中疗伤,痛到极处时高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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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呼“殿下”,想必叫的就是溧阳公主。侯景盯着萧琼琚仔细看,果然见她只在意高澄一人。他也是魏使,溧阳公主竟然没有看他一眼。这让侯景心里特别不痛快。

互拜为礼。萧琼琚也看到高澄今日身着官服,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官服的样子。但总是难免被他这样装扮时的霸气威仪所吸引。然而心思刚刚荡开,她便强迫自己收摄心神。微笑相邀,亲为导引与高澄一起联袂而行。

侯景只得跟崔季舒及两国各自的随从都跟在后面。

“高大将军大驾光临,不胜荣幸。”萧琼琚一边走一边低声微笑道,她并没有侧头看高澄一眼。语气里也不见亲近,完全是说套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一国权臣和一国宗室的关系。

“殿下客气,有幸故地重游是子惠之幸。”高澄也彬彬有礼地微笑低语,略有亲近的语气已经成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久不相见,殿下还好?子惠心里甚是惦念。”他也保持着仪态慢步前行,同样没看萧琼琚一眼。“惦念”两个字别有意味。

“有劳大将军惦念,不如大将军那么好。”萧琼琚微笑道,“好”字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她并不能、也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语气里就是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求娶公主的人想必不少吧?不知最终谁能有幸得公主为新妇。”高澄玩笑道。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热烈似火,从来没有过肌肤相亲。他甚至都没想起来,就是几天前,萧琼琚还撞破了他和康娜宁亲近的场面。妙龄未字,他居然还真的为她担心?

溧阳公主听得心里又气又恨,听他的语气就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似的。不只气恼,说不尽的伤心。如果她一生真的就是与他无缘了,只能眼瞧着他和别人卿卿我我,想到这儿她顿时心头失落得如同生命都索然无味。

萧琼琚沉默了。

高澄也没再说话。

侯景跟在后面一直留意,虽然他什么都听不到。但一开始看到两个人亲昵低语笑谈的样子,真是一对璧人。他是眼毒之人,仅从这些就能看得出来,两个人都是旧情难忘。

侯景心里暗自好笑,甚至带着兴奋的意味。他想,恐怕高澄小儿自己都不知dào

太子萧纲请他来黑龙湖行宫的真实意图吧?可他是知dào

的。临贺郡王萧正德今日要代太子萧纲跟高澄谈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这件事绝对会给高澄小儿出个难题。而他要做的是,让这件事把梁国宗室也搅个混混沌沌,也许他还可以浑水摸鱼。

过了半天,萧琼琚已经昂首看着远方,不像刚才那么神情低落,眸子里的一抹泪光都被抿灭,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她是大梁公主,不是普通民间女子,家国大业在前,她也有自己的责任。

“大将军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自己家可后宅安宁?一家不宁,四邻不安。倘或四邻不安,大将军也无法在家中安坐吧?”萧琼琚反唇相讥回敬了回去,话里又别有深意所指。

高澄没想到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痴男怨女,连萧琼琚都涉身于邦国社稷之中。她再也不是从前的溧阳公主了。淡淡笑道,“劳殿下费心,后宅甚是安宁。至于四邻,彼此相通,各安其分,自然各自平安。想必我之四邻不会有非分之想吧?”

“千金买宅,万金买邻,如此可安,大将军有诚意否?”萧琼琚笑道。

“不惜此身,付于殿下,算是诚意否?”高澄也笑道。

萧琼琚止步侧身看着他。高澄也同样止步侧身看着她。

“大将军身份贵重,大梁要不起。”溧阳公主转头看看前面,把高澄抛在一边,“何必故作亲近?只恐过犹不及。各自相敬如宾则适度也。”

后面侯景、崔季舒以及各自随从已经都跟了上来。

这时已见前面一片浅溪,浅溪之中有一座四面轩敞的舞榭。舞榭完全为碧竹所建,精巧至极,不建于高台,以修竹数竿为四脚,耸立于溪水上。琴笛钟磬陈设有序,舞姬歌女数人侍立于侧旁。

高澄也顺着萧琼琚的目光向前面望去。这正是他们初识之处,当时弹琴作歌之人,现在就在他身边,真让人心里感慨万千。世间有多少事,总是让人无奈,无论如何,千回百转,总也不能相拒。不是因为阴差阳错,实在是无此缘分。各自羁绊凭你是谁也难以挣脱,到后来就是扪心自问连自己也不能确定今日是否还有当日真心。

这其中的事,只有跟在后面的崔季舒心里完全明白,直叹可惜。

这时已见太子萧纲、太孙萧大器、临贺郡王萧正德一行人已经迎上来,走近了。后面还跟散骑常侍羊鹍。而这些人最后,高澄居然看到了羊舜华。她还是白衣如雪,丝发如云,和在广陵见面那日没有区别。这是他到梁国以后第二次见到她。其实也是真zhèng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她,她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态。

高澄忽然想起来,从前萧琼琚到何处总是羊舜华随护,可是上一次萧琼琚去都亭驿的时候为什么羊舜华没去呢?心里突然觉得庆幸,那天撞破他和康娜宁在一起的是萧琼琚,而不是羊舜华。这时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转头来看萧琼琚,谁知正好萧琼琚也收回目光来看他。

太子萧纲和太孙萧大器真是父子一脉,见到高澄都甚是高兴的样子。唯有萧正德不阴不阳,面上笑意又是掩不住的讥讽神色,让人不知dào

他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反正他一向自矜身份习惯了,正是因为底里不足,反倒人也见怪不怪了。其实只有侯景心里明白萧正德在想什么。

崔季舒只能鼓起勇气跟着世子一同迎上前,总觉得今天要出问题,暗自念佛求保佑世子。

高澄迎上前施礼。

太子萧纲依旧慈蔼,太孙萧大器看到高澄似乎格外欣喜,究竟还是小孩子,不会掩饰。连侯景都觉得这梁国的太子、太孙真是平和仁君的样子。

各自尽礼,客套寒暄,往复相让,涉溪而登上竹榭。竹榭中除了琴笛钟磬,舞姬歌女侍立,也早设好了筵席,宾主各自入席安坐。

见魏国大将军已入座,临贺郡王萧正德做了个手势,乐声立kè

响起。舞姬们也飘飘如仙地在榭中往复环绕,舞姿轻柔妙曼。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一首《有所思》轻柔唱起,歌声时隐时显在耳际飘过。轻歌曼舞相衬并不会扰了席上人笑谈,又成了一种美好的背景。

唯有崔季舒立kè

就听出来了这首乐府正是当日溧阳公主在竹榭中弹唱的那一首。当时的溧阳公主美丽到极致,如同雾中月、烟中柳,她安静恬淡地坐在那儿,让人一见而心生宁静。仿佛只要在她身边就远离尘嚣,把俗世的妄念都抛得干干净净。

高澄的全副精神都在太子萧纲处,似乎耳中无歌、目中无舞,与邻席的太子萧纲低语笑谈。

“公子远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别前秋叶落,别后春花芳。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怅望情无极,倾心还自伤。”

轻吟浅唱再度入耳,崔季舒心头也觉讶异,这首乐府也是当时溧阳公主弹唱过的,今日正是巧极了。江南乐府数不胜数,这么凑巧也实在是天意。崔季舒居于末席,看一眼距他稍远的溧阳公主席,只见她安坐不语,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舞姬歌女,甚是专注。

不知何时,歌止舞歇,一切都结束了。高澄和萧纲也结束了低语。

“大将军!”等到竹榭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忽听萧正德提高了声音唤道。

不只高澄,所有人都遁声向萧正德望来。

太子萧纲收了笑,看着高澄。

溧阳公主萧琼琚面前几案上的牙著不知怎么忽然被她的宽袖拂在地上。而一直侍立于她身后的羊舜华却浑然不动,好像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侯景看着高澄,目光闪烁,眉棱处突然一跳,更显面目可憎。

末席的羊鹍低下头,只看到眉头微蹙。

高澄笑容举止有礼地看着萧正德,没说话,知dào

他有话不用问也自然会说。

“大将军见贯了北朝英武气的女郎,南朝歌舞恐怕并不习惯。”萧正德有点故弄玄虚的语调,说了一句又停下看着高澄。

侯景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并不着急,等着看下文。

崔季舒原本不解,蓦地看到侯景的表情就是心里一紧。

太子萧纲有点不自在,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大兄”。

萧正德看高澄还是含笑凝眸地看着他,什么都不问,又看太子的表情,他忽生尴尬,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突然把目光放到萧琼琚身后的羊舜华身上,大声道,“南朝也有英武女郎,这位羊氏小娘子是羊侃尚书庶女,就是英武绝伦,请她舞剑一回,大将军必然喜欢。”

高澄面上笑容慢慢泯去了。他心里也不明白萧正德怎么忽然把话题引到了羊舜华身上,但是凭直觉萧正德绝不会无故如此。

萧正德把“庶女”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羊鹍与羊舜华确是同父异母兄妹,只不同的是:羊鹍是羊侃嫡长子,而羊舜华是羊侃庶出的女儿。

“席前陈兵列戈不是吉兆,不必了吧?”高澄把玩着面前几案上的羽觞,语气浅淡地婉拒了萧正德。

萧正德盯着羊舜华不放,太子萧纲也抬头看羊舜华,似乎都是在命令她。羊舜华慢慢走到前面。

“大将军不必多心,舞剑作歌也是雅事,观赏一回也无妨。”太子萧纲的话是最终的命令。

萧琼琚忽然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众人,“既然如此,我来为羊氏小娘子鼓琴相伴。”说着不等任何人有异议,她已经走到那一架设好的古琴前坐下。

羊舜华看了一眼萧琼琚,萧琼琚也正给她传来一个鼓励的眼神。羊舜华顿时目中盈满了泪,含着感激之情。公主如此屈尊相伴,不能不让她心里感动。

高澄绝没有想到眼前会是这样场面。萧琼琚着男装英武气实足地坐在古琴前竟像是临阵自若的将军,这倒让高澄刮目相看。但羊舜华原本最是面冷心冷,好似从来无情。今日乍然见她陷入窘境,又满目是泪的样子,是前所未见过的柔弱。原来她在梁国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她的一番忠义在梁帝和太子眼中也并未有什么价值。瞧羊舜华神情,让高澄心头痛是像是被狠狠一扎似的。但他不是从前的高子惠了,不能在此刻纵情任性地由着自己的心带她离开。

琴声忽起。铿锵有力的铮铮之音立kè

响彻耳鼓。竹榭中安静得除了琴音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

这是一首横吹曲,名《琅琊王歌》,在北朝流传甚广。溧阳公主萧琼琚本来就是琴技高超、造诣绝伦,在她十指轮拨如急雨之中,每个人都觉得不是身在竹榭,而身在沙场。

急风骤雨,金鼓旌旗,杀声振天……但不是苍凉悲壮,琴声中满是豪气干云。她似乎在用琴声述说自己此刻心境,又像是借着琴声再一次鼓励羊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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