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心里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他进她保他不失,他退她护他无恙。溧阳公主萧琼琚竟然是最知dào

他的人。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吧?他以大魏使臣之身,必不能奉召而不入见。就算明知明日有杀身之祸就在眼前,他也只能进而不退。否则他回到大魏何以立足?她竟然全都深知,全都替他想到,还力求为他清除一切障碍。他不能不在心里感念她。

“大将军可有回话?我要回去向公主复命。”羊舜华既便在黑暗里看不清楚高澄,也能敏感地略知他的心思。她强忍着心头酸涩从榻上起身。

等到高澄猛醒过来,羊舜华已经在床帐外面。他并不知dào

,献策要杀他的是她的父亲。她是如何冒了违逆父亲,背叛家国的干系才把消息泄露出来的。既然她不可能跟他回邺城,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剩下的她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卿自当保重。”高澄关切的声音从床帐中传来。

等他掀开床帐再下榻起身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半开半掩的窗户暗示着〖@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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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有人曾经来过。

高澄立kè

唤奴婢进来,命去把侍郎崔季舒请来。

鸡笼山上一带青瓦白墙,其中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弥漫在周遭。同泰寺就建在鸡笼山的缓坡之上,依山势层层递进,最高处再忽而擢高,就是药师佛塔。从佛塔往后是同泰寺后身围墙,出了围墙便不再是同泰寺界地。

自同泰寺后身再层层而下,下了山不远处就是黑龙湖。行宫宛在山水之间。

同泰寺气势恢弘,一入山门眼前就是数十丈方圆空旷的广场,后面是数丈高台。高台被雕饰精巧的围栏环绕,台上筑宏阔的佛殿。

佛阁殿宇重重叠叠。时而大殿罗列庄严肃穆;时而又如幽居人家,草堂茅庵。其间点缀散落琪花瑶草,湖石小桥。再更远处隐隐然遥见一高塔,耸立云端。有时有风拂过,塔铃声稀稀疏疏传来,似远又近。此处真是清静世界。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在寺中好像连夏日闷热都被稍解。

同泰寺外宫中宿卫军还有不知是哪里来的梁军士卒,把同泰寺团团围拢,几乎密不透风。寺内倒是不见有什么侍卫,甚是清静。看起来像是为了护卫大梁皇帝和魏使的安危,又不会因人多而扰了梁帝与魏使攀谈。

陈元康和崔季舒都被安置在大殿前面空旷的广场上等候。陈元康还算是沉稳,立于侧厢廊柱下扫视眼前情景,一刻不肯放松,像是随时准bèi

应变。崔季舒却沉不住气,在廊下不住地走来走去,如同热锅之蚁。

同泰寺后身有一竹林,林中漫细碎白石子,竹下有一茅舍,舍外大小青石数块比拟几案坐席。梁帝萧衍和魏使大将军高澄此刻就在茅舍中对坐而语。竹林中以及近处再不见一个人影。

梁帝萧衍着粗布佛衣,去了皇帝冠服,此刻真如一老僧。

高澄也未着官服,头上裹巾,身上宽衫,不仔细瞧面貌如南朝士子,看起来倒是和萧衍装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将军久不来同泰寺矣。”萧衍亲自在釉质莹润的青瓷盏中斟满了颜色略红的茶汁,然后亲手递给高澄。

高澄长跪而起接过来以称谢。这种祈门方茶他只有听闻,未曾饮过。这茶汁颜色深,气冲浓重,与他以往习惯的蒙顶不同。

萧衍看他奉盏在手,看而不饮,笑道,“朕是三宝之奴,饮此茶成癖,大将军勿见怪。”

高澄抬头笑道,“不敢。陛下久持斋戒,不以为苦,臣岂敢弃之不用?”说完便低头啜饮。

“大将军亦好佛吧?朕听说那少室山的密林中都建成了佛寺,香火旺盛,达摩祖师居其中,谈禅讲佛以渡众生。祖师可好?”萧衍盯着高澄问道。

这竹林中有清风徐来,穿堂入室而过,耳中可隐约听到风过疏竹的幽咽之音,说不出来的清静。这是同泰寺中最安静的世界,像是与世隔绝。

高澄笑道,“臣之好佛与陛下不同,佛只在臣心中。臣一身尘俗,抛之不去,难以比拟陛下。祖师又是不同,祖师自己便是佛。陛下若是思念祖师,如今梁魏结好,祖师也尽可以过江而来以渡江南众生。”

听萧衍提到师父,高澄心里便觉出,他一直对当日达摩祖师不肯为大梁国师,弃南而向北之事念念在心。这个皇帝如此记旧怨,心性狭窄,高澄心里倒突然有了异想。

“佛陀渡众生可以舍身,朕也数次舍身于寺中。”萧衍盯着高澄,似笑非笑地道,“大将军掌一国之权柄,身系生民,若是舍身可以取义,大将军可愿否?”

“陛下舍尽一身也不过是劳民伤财,生民何利之有?”高澄一点没客气,也盯着萧衍笑道,“臣不过只有这一身,生民非虎,不食也,难道臣还能以身伺虎?未若以权柄谋一国之利,倒还能使生民均享其利。”

“大将军为谁谋利?”萧衍手中紧捏着茶盏问道。

“臣虽是魏臣,但梁在魏之侧。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梁、魏并立,臣无其薄厚之别矣。”高澄坦然应答。

萧衍有点意wài。

高澄这种心胸,他一个一国帝王都比不上,心里忽然失落了。但一瞬间又想到他在宗室之内广相交结,再想想羊侃说过的话,顿时杀心又起。

“大将军所言朕也尽信。”萧衍忽然叹道,“只是朕掌国已久,年纪老迈,如今的事,都交于太子了。”他目中闪烁,“大将军勿怪,勿怪。”似乎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怕高澄怨恨他。萧衍在心中默念了一声佛号以求静心。

“陛下是英明天子,逐乱世而建功业,正当鼎盛,岂能曰老迈?”高澄好像全看不出来萧衍的心思似的,又笑道,“当日羊侃将军出使,在大魏庙堂之上皇皇然颂陛下之德,事事洞明,处处体察,治国理政就在其精妙之处。太子宽厚而有容人之器量,仁君矣。我主上甚感欣喜,重赐羊侃将军以示好,欲求梁、魏和衷共济。北朝人尽知南朝皇帝好佛,有渡众生之德。国政归于太子,太子有尧舜之风。谈起南朝,人人心向往之。”高澄跪直身子,欣然大声道,“臣澄贺陛下有仁德储君如太子,有忠义之臣如羊侃。”

如此隆而重之地道贺,表面上是贺皇帝选对了储君,用对了忠臣,但是这话在萧衍听起来就完全是不同的意思。高澄正是因为知dào

这位梁国皇帝多疑而狭隘才说了这么一篇话。

萧衍心里赫然如刺。原来羊侃在魏国庙堂上竟然对魏帝大赞太子萧纲。太子宽厚有容人之器量,难道他没有?太子是仁君,难道他不是?他好佛,国政归于太子,那究竟谁才是大梁的皇帝?太子还位继位,羊侃便赞他有尧舜之风,这个羊侃还有没有把他这个真zhèng

的梁国皇帝放在眼里?北朝人人心向往之,岂不是人人向往太子仁君之德政?

萧衍越想心里越疑惑。这个羊侃,出使北朝,擅做主张就要遣送质子,这是谁给他的权力?现在又想擅杀高澄,出了纰漏还不是魏与梁之间生隙,与他又有何干?反正羊氏一族也是贰臣,从南到北,又从北归南,心意无定。难道羊侃又生异心?

萧衍心里变幻不定,表面上却笑道,“大将军谬赞了。”

高澄坐回来。一双绿眸子含笑看着萧衍。

萧衍看他目光清澈,不闪不避,好像浑然不觉似的,不由感叹道,“既然大将军也知dào

国政归于太子,为何不去与太子谈定盟约?”

高澄愕然道,“陛下何出此言?别人与太子相交是仰慕太子风范。臣既是魏使,商谈国事,自然知dào

政出于君的道理,岂能如此无礼?臣只知dào

陛下柄国年深日久,功业赫赫,陛下雄材大略,目光长远,臣只能与陛下共商其事。”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萧衍心里忽然生疑。又想起此刻太子萧纲和魏国副使侯景俱都不在,会不会也私下商谈?而之前太子有没有背着他也见过侯景呢?不然为何太子对侯景的态度前后不一?再想一想,太子对高澄的态度也是前后不一。这其中变化究竟是为何?

“大将军心中做何设想?想与朕谈什么?”萧衍又自斟了茶饮了,神色平静如常。

高澄暂不说话,也饮了一盏茶。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不瞒陛下说,此前太子也召见臣时说过,既然两国交好,何必谈什么遣质子这样的话。太子说到动情处,几乎声泪俱下,大有恋恋不舍兄弟之情状,臣也甚是感动。”高澄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栩栩如生一般。

萧衍心中不快,若说太子不赞成遣质子,是不舍兄弟情;他若赞成遣质子,岂不是没有父子情?

“太子毕竟更重家事。”萧衍淡淡说了一句。

高澄立kè

听出来,这句话明褒实贬。重兄弟情,不重社稷念,岂不是说太子没有从储君的角度为国计利?

“臣也以为,何必要遣质子?”高澄语出惊人。

萧衍怔住了,慢慢面色阴沉下来。难道高澄的意思是说,他要以太子之意行事?

高澄有意顿了顿才微笑道,“遣质子之说确实不妥当。既然交好,何必如此冰冷无情非要以陛下之子侄辈为质?世事难料,若真有万一,难道还真将陛下子侄辈手刃不成?”

高澄看萧衍面色稍霁,知dào

是说到他心坎儿里了,便欣然长跪而请,揖道,“臣代我大魏主上邀陛下一子侄到邺城为客。既是贵客,必待之以上宾之礼,以示两国两相交好之意。陛下也知dào

,如今梁、魏两国商贾往来,互遣来使、文人相交都甚是融洽,宗室王子到邺城做客更添祥和之意。”

其实意思是一样的意思,但是换了个说法,萧衍觉得心里舒服好多。太子既不愿遣质子,萧衍倒认真考lǜ

此事。又为何不可行呢?

“大将军所言甚是。”他也忍不住点头赞道。

高澄又欣然承诺道,“既是客,便来去无羁,尊客若想回建康时,臣一定力保无虞。”

萧衍知dào

高澄有资格说这个话,若说大魏是魏主的天下,还不如说是高澄的天下。

“大将军思虑周详,朕甚是感动。”萧衍终于露出笑意。

“这下是陛下的慈父之心。令子侄辈在大魏为客卿,也是将来好辅助太子之意也。”高澄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萧衍心里一动。如果是客卿,不是为质,相信不管是哪个子侄都愿意去,这是绝好的增长资历的机会。相信太子也愿意,这本来就是为了给他培养辅国之臣,也是对大梁宗室大有好处的事。这样市恩的机会,他岂能放过?岂能给了太子?萧衍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那大将军属意是谁?”萧衍看着高澄问道。

高澄心中大喜,知dào

萧衍已经是同意了。“陛下太客气了。羊侃尚书虽向我大魏主上承诺允臣来挑选质子,但此等事自然是陛下裁决。”

又是羊侃,萧衍心中恨恨。萧衍盯着高澄问道,“大将军觉得朕的七郎如何?”这指的就是湘东王萧绎。

高澄知dào

萧衍多疑,推辞道,“臣不能妄言。臣与七殿下不熟识,只是无意中在江边相遇而见过一面。还是陛下自决。”

萧衍没再说话,微笑点头。

高澄也没再接话,看样子梁帝是心里同意了。

同泰寺大雄宝殿后身墙下的阴影中,临贺郡王萧正德与濮阳郡公侯景立于一处低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侯景按捺着剧烈起伏的心情,听萧正德讲了都官尚书羊侃已经布置妥当,要将高澄引到药师佛塔下的同泰寺后门出去,然后就在鸡笼山上将其斩杀。

侯景想,萧正德说这是羊侃在布置。他料定梁帝萧衍和太子萧纲必定知dào

此事,并且默许。不然以羊侃忠义之心,一定不会贸然自作主张。

这是大好消息,如果高澄死于此处,那他不但清除了心头之患,而且一点后果不用承担。杀高澄的责任将由大梁皇帝、太子、尚书羊侃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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