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娜宁是个异数,在大将军府里格格不入。

其实高澄的大将军府第也算是平静。之前高澄常在府中议政,崔季舒、陈元康这些心腹也常来书斋见世子。后来曹魏旧宫修葺一新,不只是安置外室元玉仪的居所,更重yào

的是大将军的公署。府里就安静多了。

府里人都知dào

,世子的妾室虽多,但是治家有方,后宅安静,少有因争宠而生事的。最关键的原因,主母元仲华是主上的亲妹妹、长公主,又是高王选定的,五岁就嫁给了世子做正妃,没有人能夺其位。

康娜宁就不同了。本身是个粟特人,没有任何的根基,就与府里姬妾们都不同。自从她来了,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何况她来的不明不白,世子去了一次建康出使回来就把这个西域粟特人带了回来,她的出身不明,让人觉得来路不正。倒不是嫌弃她微贱,世子的妾室里连家妓出身的都有,只是这种当垆卖酒、琵琶弹唱的胡女还真没有,太特别了。

胡女居然有身孕了,和世子妃一样。世子带她回邺城的时候,她就有了身孕,这不能不让别的妾室们心里嫉妒。口里不说,心里不〖@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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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能不想,这是天性。世子妃有孕在别人的预料之中,世子早晚是要有嫡子的,这是应该的。可是胡女也有了世子的子嗣,这让那些还没有生育子女的妾室心里很不安。

大将军府的妾室们不知dào

,心里不安的不只是他们,其实被模糊称为“康姬”的康娜宁心里也和她们一样不安。之前,康娜宁的见识连家妓都比不上,她完全不知dào

她的夫君是什么人,更想象不出来她会跟着他过什么样的日子。家妓至少出身于哪个大臣或是宗室王爷的府里,也见识过豪门显宦中的后宅是什么样儿的。

这些完全超出康娜宁预料的真实,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样,也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夫君是大魏的高官,比她认知中的最高的官位还要高,根本不是她想的普通粟特男子。在他的信仰中也没有阿胡拉?马兹达,他不崇拜光明的火神。

她不是他的正妻,她只是他的妾室。

康娜宁从前甚至没想过自己也要去做妾室。也许一个粟特男子会有几个妻子,但为什么大将军府里不是每个妻子都是平等的?妾,和妻的差别,在这儿冰冷而鲜明。她跟着叔父在邺城的时候不久,而只有给大将军高澄做了妾室的这些日子让她觉得最真实,最受刺激。

天黑了,她喜欢在她住的庭院中燃起篝火,她害pà

黑暗,喜欢光明,这样会让她觉得光明神就在她身边指引她。她喜欢就这样坐在火堆边。每次都安安静静地回想初次遇到他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的他只是普通的青年男子,虽然看起来是个高门公子,但不是那个到现在她都理解不了的大将军。他弹龟兹琵琶的样子深深记在她心里,深深吸引着她的就是那一刻。

她也没想过还会在那么远的成皋城外再遇到他。也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任何的牵连。光明神的指引就是这么奇怪而准确,这就是她逃脱不了的宿命。但他是她不能逃脱的宿命,她却只是他命中一闪而过的路人。这让她心里常常悲凄。

“娘子……”常服侍她的婢女是个胆子小又安静的人,也只有她肯亲近她。别的奴婢们虽也服侍殷勤,但总让她觉得她们是在躲开她的。

坐在火堆边的康娜宁侧过头来。连那常在她身边的婢女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她的女主人真是美得与众不同,瞬间就让人觉得眩目。可惜,自从这位娘子住进了这个院子,郎主几乎就没有来过。

“世子回府了,去了世子妃那里。”婢女轻轻回了一句。她虽然胆小、安静,但她并不愚笨,知dào

娘子想知dào

世子的行踪。只可惜世子在府里的时候本来就不多,而这本来不多的时候又总是去世子妃那儿。

“娘子回去安寝吧。”婢女提议道。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康娜宁的肚子,已经是大腹便便。娘子爱穿的那种粟特人的袍子很显腰身,所以衬托得更明显。

“知dào

了。”康娜宁心里说不上来是不是失望。可能是因为失望的时候太多了,也就麻木了。“拿琵琶来吧。”她吩咐了一句。

康娜宁心里闪过一个疑问。府里人暗中传世子要废了世子妃,已经向柔然可汗求娶柔然公主为嫡妃。如果这事是真的,怎么世子妃还这么平静呢?她每次去给世子妃问安的时候都没见世子妃有异常。而且,据她看来,世子妃不像是失宠的样子,世子看起来很在乎世子妃。可是谁知dào

呢?也许世子想的和她想的不会一样。

同样是想这件事,阿娈的心情就比康娜宁沉重了许多。

夜色初降,阿娈站在庭院里的女贞树下,她在心里仔细算着日子,想着世子有多久没来了。没有细想还好,感觉并不明显,可细想起来居然发xiàn

,自从世子从建康回邺城后几乎就没来过一两次。

但为什么感觉不明显呢?因为世子身边的人常来。比如那个苍头奴刘桃枝,就常被世子遣来,不是送物件就是奉命来问些什么。

世子自己来得很少。

阿娈早就知dào

关于世子妃要被柔然公主代替的传言。她也不知dào

这传言是哪儿来的。但既有此传言,就必定有源头,不会空穴来风。阿娈对门阀大族内宅的事了如指掌,自然不会像康娜宁一样想得那么简单。

心里仔细想起来,世子是怎么把五岁的冯翊公主养成现在的世子妃,阿娈心里比谁都清楚。说不上世子妃是世子的专宠,但世子待世子妃就是与别人不同。要说世子妃的出身,毫无疑问,长公主的地位可以确保她是嫡妃。

但是世子不是普通的王世子,他是国之柱石,权臣宰辅。如果几重利害关系相纠结的时候,以他的身份,就必须要有取舍。取舍的依据就是,哪一重利害关系更重yào

,更适合当下的情势和朝局,甚至是哪一重利害关系更牵扯到大魏社稷。

如果这么想起来,阿娈就心惊了。世子妃地位不保并不是毫无可能的。

“阿娈,世子来了!”一个小奴婢脚步轻快地从院门口跑进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惊喜地告sù

阿娈。

阿娈猛然惊醒抬起头来看,果然看到高澄已经走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衫,在夜幕中倒很惹眼。阿娈心头的惊喜比任何时候更甚,心里一下子就有了踏实的安全感,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郎主。”阿娈迎上来。同时她心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次好意wài

,高澄没有像以往一样直奔主题,匆匆进去,他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屋子,慢慢走到那株女贞树下,就立于刚才阿娈站着的那个地方。

盛夏夜晚,微风习习。月明星稀,苍穹无尽。不知dào

为什么,阿娈心里忽然涌上淡淡的感伤。如果世子妃真的被废了,是给郎主做妾室,还是被弃而由主上另外遣嫁?再想到这儿的时候,阿娈心里就不只是感伤,而是觉得元仲华实在是前路渺茫。即便是长公主,也免不了命运的捉弄。

“夫人睡了吗?”高澄没留意阿娈,抬头看着不远处元仲华住的屋子问了一句。

阿娈觉得世子有点奇怪。以往来了很少同她说话,直接就进去了,今天怎么会没话找话?睡没睡进去看看不就知dào

了吗?

“想必……还没有睡……”阿娈回答得也不太肯定。

高澄本来盯着屋子里亮灯的窗户,转过身来奇怪地盯着阿娈。“怎么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求世子怜惜世子妃。”阿娈禁不住问,也不敢左转右绕,索性伏地泣请,希望以求得高澄的怜悯。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知dào

这也是元仲华唯一的希望。她觉得废不废世子妃这事郎主自己是有处置权的。

阿娈心里对高澄并没有把握。她知dào

,以高澄的身份地位考lǜ

这件事绝不会只想元仲华。况且世子也不是那种为了一个人因小失大的人。正相反,他是那种为了大势所趋会牺牲一个人的人。但世子妃又不是世子心里那个最重yào

的人,这样想起来,元仲华的力量就显得太单薄了。

阿娈心里越想越悲,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知dào

什么了?”头顶上传来高澄询问的声音,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一点温度。他不为她的哭泣所动,这让阿娈心里更觉得绝望了。

阿娈抬起头看着高澄波澜不惊、不为所动的脸,只能再次请求,“府里人都知dào

世子要废了世子妃。只求世子怜悯夫人有身孕别弃之不顾。”阿娈泪眼朦胧地看着高澄。

高澄心头压力重重。就是今天,几个时辰前,在太原公府,弟弟高洋也这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只是他所求与阿娈正相反。高洋求他废了元仲华。阿娈却所求有限,只请他不要抛弃元仲华。而在东柏堂,崔季舒慷慨陈辞,也请他为了大魏社稷、为了高氏、为了他自己废了元仲华。

所有矛盾都指向元仲华,但所有的议论和请求又都汇集在他这里。

“她知dào

吗?”高澄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

这话问得阿娈心都冷了。世子没有否认他要废立,却只问世子妃知dào

不知dào

,怎么听都像是真有其事。

“不知dào。”阿娈犹疑着回答,看着高澄。

听到这肯定的回答高澄像是松了口气。别的绝口不提,只吩咐道,“尔等好好服侍夫人,别让她多心。”

阿娈觉得这吩咐更奇怪了,什么叫别多心?那就是别多想。怎么能别多想?那就是什么都不知dào。可是如果世子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废掉元仲华,那就迟早都会知dào。与其突如其来,不如现在缓缓劝说,晓以利害。

阿娈深知元仲华心重又装不住事。看高澄像是要走的样子,还跪在地上的阿娈膝行两步,出人意料地脱口唤道,“郎主留步。”

高澄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阿娈,不知dào

她还有什么事。

“夫人在乎的不是嫡妃的名份……”阿娈有点勉为其难地低声说了一句。

高澄一言不发地看着阿娈。

阿娈原本以为世子听到这样的话至少会有点动情,但没想到他一点不为所动,下面的话她都不知dào

该不该说了,也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仰望着高澄。两个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阿娈心里重重悲凉涌上心头,感叹元仲华原来在世子心里这么没份量。她知dào

爱慕世子的女郎数不胜数,世子司空见惯,不会放在心里。只是她一直觉得世子妃在世子心里比别人至少有一点点不同,原来还是她想错了。

高澄看着阿娈,满心里挫败。他想的和阿娈想的完全不同。元仲华是他多年养在身边的嫡妃。她五岁就嫁给他,他看着她从小长到大。他们夫妻名份早定,虽然一开始她年幼、他年少,谁都不放在心上,但是这么多年不知不觉中他早就把她放在心里了。

他知dào

她年纪小时和弟弟高洋一处,他们年纪相当、青梅竹马。元仲华还曾经把他们成婚时皇帝赏赐的玉佩赠给高洋。后来她也说过,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不如放手不争。或者她只是因为有这个嫡妃名份的束服?难道她现在连这个名份都不在乎了?再联想起今日在太原公府,弟弟高洋那么卖力地劝他废世子妃。高洋一向很少敢管他的事,这次这又是为什么?

他这么费尽心力地想保全她,她竟然一点也不在乎?

他以为她在乎,难道是他自作多情了?还有他自作多情的时候?!

高澄自嘲地一笑,没说话。

阿娈心里几番纠结,又觉得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说全了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世子妃糊里糊涂,不知dào

取悦世子,她就多事一回,为世子妃尽点心力。

“世子妃在乎的是世子,不是嫡妃的名份。”阿娈极留意地看着高澄小心翼翼地往下说。“就算居于妾室之位,只要世子心里有她……”阿娈声音又哽咽了。“世子多来探望夫人,夫人心里就高兴。”想想元仲华为了高澄受的委屈和心里的苦处,阿娈情不自禁又说了一句,“夫人心里对世子念念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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