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心里当然明白,平时高澄拿他出个气什么的,但从来没有真的难为过他。他胆子小,多少次遇到危难总是下意识地躲闪,甚至将高澄弃之不顾,但高澄从来没有和他真的计较过。而且,有多少次反倒是高澄挺身相救。

崔季舒这时起了胆怯之心,不敢再笑,看着高澄,试探问道,“大将军有何事要问?叔正一定实话实说,不敢搪塞大将军。”看高澄气色不成气色,面上青白不定,崔季舒心里也起了疑惑。

阿娈扶着元仲华又重新在大床上坐下来。

“崔季舒,大王怎么知dào

主上要废皇后求娶柔然公主?”高澄眸子冷厉地盯着崔季舒。

“是叔正给高王写信,晓以利害,请大王速来邺城阻止大将军此举。”崔季舒居然挺了挺胸,看着高澄昂然答道。

“很好……很好……”高澄听他明白承认了,慢慢地血涌上脸,居然没大声怒责,反倒连连赞叹,只是那听似平静的语气里带着杀人嗜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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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5zww.高澄目下四顾,好像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崔季舒身上。目光四周逡巡,也不知dào

他在找什么。

“大将军!”崔季舒忽然一声大喝,倒把坐在大床上的元仲华吓了一跳。

她心里越来越迷惑,不知dào

之前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是瞒着她的。

崔季舒对着高澄“扑通”一声跪下来,高澄收回茫然四顾的目光盯着他。“大将军,皇后决不可废,叔正请大将军以大事为重,不徇以私情,如此方能成就大业!”崔季舒仰面看着高澄。他语气悲切,真有啼血之哀,满面热泪滚滚而下。

崔季舒其实一直都是胆小的人。

阿娈暗中窥视,看到元仲华面色忧戚。感觉到她身子轻颤,下意识地抚着腹部。阿娈觉得不好,在元仲华身边跪伏下来,低声问道,“公主是不舒服吗?大将军早已命人去请太医令,想必就快来了。”

元仲华蹙眉按着肚子,摇摇头,没说话。

“崔季舒,”高澄并没有被崔季舒的情绪所感染,他一步一步向着他走过来。“令则行,禁则止,宪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体之从心,政之所期也。管子所云,正是尔所教我也,今日尔自己倒忘得干净。尔背着我私下里送信给高王,想必还是心里不在乎我这个少主,仍旧把高王奉为尊主,所以才敢做出这样背弃郎主的事来。”

“大将军!”高澄止步,崔季舒反迎着他膝行上前一步。叩首声“砰砰”作响,等他抬头时额上血迹蜿蜒直下眉棱处。“叔正心里不但以子惠为友,更以大将军为主公,大将军若不信,叔正愿剖心以对。正因为如此,叔正才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将军自堕深渊!管子所言确是叔正陪大将军所读。人主令行禁止方是创业之基的道理叔正岂能不懂?只是大将军自毁长城,废皇后是损了高氏基业,对大将军也大大无益,何故要如此啊?只有大将军自己求娶柔然公主为嫡妃才是良策。”

崔季舒已经全情投入,早忘了后面大床上坐着的冯翊公主元仲华。他一直所倡就是高澄自与柔然结姻亲以固势,这时没了顾忌索性直言。

“苍天将死,黄天将立,大将军的心叔正比谁都明白。今日心软徇于私情早晚必受害。有朝一日大将军成就大事还是保不住心里的人,不如现在放她离去,也是为了她好。叔正愿大将军目光如炬,察之秋毫,不要立大事而瞻前顾后,此乃成大事者所忌也。”崔季舒大声泣道,又叩首于地大哭不止。

鸣鹤堂中慢慢安静下来了。

元仲华听了崔季舒的那些话已经是心惊肉跳。她隐约觉得,崔季舒不只是明白表示了他的意思,他希望高澄废了她娶柔然公主,他所针对并不是她,是“元氏”做嫡妃。他的意思是,她身为大魏公主,元氏宗女,迟早都会是高澄的绊脚石,成为他的羁绊。

可怕的是,元仲华刚刚意识到,崔季舒是高澄心腹。既然他是这么想的,那是不是他所有的臣属都是这个心思?

她下意识抬头看高澄,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背影好陌生。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得根本触不到。

“叔正,”高澄声音异常平静温和。“汝之劝谏吾牢记在心。但为国者务法,我不喜欢尔等如此插手于我家事,这便是我所行之法。汝为男子,当思社稷之兴、务民之义,不要总想着趋炎附势,当思君子之自强。社稷兴盛万方来朝,又何必非要用和亲这样迫不得已的办法来与人结盟?邦国强,远方自然宾服,何愁柔然不愿与我亲近?”

高澄说着忽然转过身来对着元仲华。

“公主是我妻子,我若是为了与柔然结盟就抛妻弃子,天下人如何信我,敬我?尔等如何服我、尊我?”高澄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走过来两步,但他只走了两步止住了。

元仲华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

“大将军,宋襄公虽是明君却失之霸业,惨败于泓水,落得身死的下场,大将军是要学他吗?”崔季舒对着高澄的背影又大声泣道。“大将军若是不肯弃了元魏之子,所图皆是为此子,臣想问大将军,吾等追随大将军又究竟是为谁?”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想得太远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崔季舒问的确实是个问题。如果元仲华生下来的是个儿子,而元仲华还是世子嫡妃,这个儿子就是高澄的嫡子,必受基业之传承。

拥立高氏者最后生死所图之霸业又是为了这个有元魏血脉的继承者,这岂不是怪哉?

什么惨败,什么身死,高澄面色骤变,关键他被崔季舒步步紧逼,已经没有了耐心。

“崔季舒,尔今日狂悖了吗?”高澄怎么解释也没用,索性怒喝道。

“不是叔正狂悖,是大将军昏聩了。”崔季舒抬起头来直着身子看着高澄。

元仲华突然觉得崔季舒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让她浑身一颤,那目光有种冰冷的怨毒。

高澄与崔季舒相交多年,从来没见过他敢这么胆大地逆着他。

但是他今天已经被逼到绝处了,人人都来逼他,他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高澄绕过崔季舒,突然走到刘桃枝身边伸手把刘桃枝跨着的苗刀抽了出来,以刀刃指着崔季舒。

寒光一闪,元仲华被惊得失了颜色,突然唤了一声,“阿娈……”

“殿下!”阿娈扶住了她。

“不要……”元仲华抚着肚子喘息。

“崔季舒,生杀之制在我手中,若是今日不重惩尔,人人都来与我言所不言之事,成何提统?”

崔季舒先是一赫,后反倒坦然了。高澄居然为了保住这个元氏嫡妃如此对他,全不把他的一片忠谏之心放在眼里,他也没什么所牵持留恋的了。

“若是叔正之血可以劝谏大将军,可以激励来者,大将军只管下手。”崔季舒跪直了身子。

高澄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身后的刘桃枝也不自觉地改了神色,不像是刚才那样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显然是惊愕并迷惑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情景。

元仲华一眼看到高澄身后的刘桃枝,又看到高澄已经走到崔季舒面前,将那把苗刀架在崔季舒颈上,刀刃贴着崔季舒的脖颈。苗刀虽短,但寒光闪闪,锋刃处晃人双眼。盛怒之下的高澄只要一个忍不住,崔季舒立kè

身首异处。

“大将军……”元仲华忽然挺着肚子站起身来。

“请大将军废了元氏嫡妃!”崔季舒大喝道。

“住口!”高澄暴怒大喝。

崔季舒忽然觉得颈间凉风扫过,眼前又是银光一闪。

元仲华不自觉地惊呼。

刘桃枝瞪大了眼睛。

高澄却突然收回苗刀的锋刃,反手握着刀柄向崔季舒头上击来。

崔季舒血流满面地倒地。

高澄终于忍住了,挥手把刀掷于地,怒道,“崔叔正,枉尔自称与我为友。”

元仲华身子倒了下去。

“殿下!”阿娈去扶元仲华。

这时站打开了,是太医令来了。

刘桃枝让开门口,看一眼并无大碍的崔季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太医令进门来,看到里面血流满面的黄门侍郎崔季舒,还有掷于地上的短刀,大将军奔向大床边急匆匆的身影,太医令有点不知所措。

高澄不客气地推开阿娈,把元仲华扶上大床。

太医令踟蹰一瞬,终于走到崔季舒面前,跪伏下身子,仔细看崔季舒的伤处,煞有介事地道,“侍郎的伤处是硬物所伤,皆是皮外伤,流些血也不要紧的……”其实太医令看了伤处及地上的短刀,也大概明白,只是不敢说明。心里却不懂,大将军难道早就准bèi

着要击伤崔侍郎?所以才命人唤他来看伤?心里暗自感叹崔侍郎不愧是大将军心腹,让大将军心疼。

高澄原本正坐在大床边看躺在床上的元仲华,听到太医令说话,转头看他居然放着世子妃不管去看崔季舒的伤口,心中暗此人没有眼力,怒喝道,“不是他,快过来看我……给长公主诊脉……”他本来差点脱口说出“我夫人”,但怕元仲华生气,还是忍住了,心里已经是无比沮丧。

太医令听高澄怒喝这才明白过来,心里深恨自己,于是丢下崔季舒再不管,赶紧急趋至大床前跪下来给元仲华诊脉。

高澄不肯让开,盯着太医令看。见他诊脉半天无语,急切问道,“长公主如何?”

太医令这时才抬起头来,谄媚笑道,“大将军勿忧,殿下无碍,只是过于劳累,宜好好安养,小郎君格外康健。”

高澄怔住了,很认真地盯着太医令又重复问道,“你说……小郎君?”

屋子里所有人都留意着太医令。

“是。”太医令笑道,“殿下寸脉强,快而滑,腹中是小郎君。”太医令刚才看错了人,得罪了高澄,这时正想在大将军面前显一显本事以讨好,所以格外在心里反复掂量才敢告之。

高澄大喜道,“下去领赏。若是长公主平安诞下小郎君,必再有重赏。”

大床边上的阿娈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大喜。

只有元仲华,心里还惊疑不定,反倒没有什么大喜过望的心思。

初秋,长安的夜晚依旧闷热不堪。

魏皇后郁久闾氏的心腹女婢桃蕊正站在凤仪殿庭院中焦急向外面张望。

凤仪殿内正因灯火辉煌反倒愈显冷清。宫婢们被皇后支使得团团乱转,人人心里心惊不敢有迟疑,怕何处不入皇后的眼受到重惩。皇后性格暴烈乖张,死于皇后盛怒之下的宦官、宫婢也常有,这时没有人敢再有一点不尽心用命,人人自危,怕自己就会是下一个受死的人。

身体不适,再加上从未经lì

过的过分的闷热,让落英几乎要疯癫。她完全控zhì

不住自己的情绪而任凭发泄。

“当”的一声巨响,宫婢捧来给皇后洗漱用的铜盆被掀翻,铜盆砸在地上翻滚出好远,里面的水淋得那奴婢一头一脸及地上四处都是。

“蠢奴才,这么热的天也不知dào

弄些冷水来。”落英怒斥。

那宫婢被浇得落汤鸡一般犹自不敢出声,半懂不懂地也能明白皇后说的鲜卑语,又生怕再惹得皇后大怒要了自己性命。

“殿下,太医令来了。”桃蕊从殿外急急而入也顾不上规矩便大声奏报。

这下把皇后的注意力成功地转移开了。那宫婢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桃蕊在前,太医令在后都已经进殿来。

桃蕊顾不上吩咐奴婢收拾这狼狈混乱的场面,先趋至矮榻上坐着的皇后落英面前,跪下来低声回道,“殿下别怒,先让太医令诊脉,说不定有什么好消息。”

落英对桃蕊另眼相看,也听她的劝,于是由着桃蕊为她略整了整衣裳,把着她的手腕伸出来放在矮几上。

太医令看起来是个老实人,一眼不敢多看不该看之处,对殿内的混乱异常完全不放在眼里。看皇后皓腕如雪已伸至他眼前,只跪着低头微微闭了双目诊脉,半天也不说话。

“究竟如何?”落英沉不住气追问道,又已经是满面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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