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姜眼看着宇文泰急急折返,从她身侧擦身而过,根本就没看到她这个人。等到她跟在宇文泰身后又进了书斋的时候,宇文泰已经和于谨、赵贵三个人对着张挂的舆图指指点点起来。

云姜看宇文泰等三人聚精会神的样子,觉得郎主很可能今夜便不成眠了。她心里怏怏便走了出去,以免打扰了宇文泰等议论军事。

长安秋夜,渐次凉爽下来,甚至带着点冷意,这是白天里所没有的。看着天上银河倒挂,月明星稀,云姜心情又舒畅了些。

谁知dào

她守在书斋门口站了没一刻,忽然有奴婢来禀报说皇后命人来传话给大丞相。这个时候已经是夜深,皇后怎么突然遣人来呢?云姜只得返身进去。临转身之际看到远处夫人元玉英的屋子里没有亮着灯光,想必夫人早就安寝了。近些日子夫人身子还算是康健,也可能和心思一直顺畅有关吧。

宇文泰和于谨、赵贵都想到一起去了。虽做征战的准bèi

,但守备也必不可缺。若得一要处筑要塞以扼守,就和前所败之河桥相同,可起到扼一喉而纵全局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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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sp;有一处乃东雍州高凉县左近,汾水下游,台地高处。此处进可长驱,退可入潼关凭险而守,确是筑城守备的妙处。若是东魏从霸府晋阳处发兵而来,此处要塞便可拦住去路,令敌不能轻进。

还有一点好处就是此地土地肥沃,有利于耕种,是屯田的好地方。

除了这一处筑城增镇之外,于谨、赵贵两人也指了恒农。若是东魏军自上党、过河桥而来,恒农正挡在潼关之前,算是一道屏碍。

两处守备之地,既可各自为政,又能互相倚存,这是一个绝佳的组合。

宇文泰本正倦意全无、兴致正浓地对着舆图指点江山,忽觉身侧有异。抬头看于谨和赵贵都不说话看着他身后。

云姜也正是看着郎主意气丰发的样子实在不忍打扰。

宇文泰回过身来,见是云姜默然而立,一双又黑又大的眸子在她身上逡巡,没说话。他目中威仪全不似私下里柔情的时候。

“郎主,宫里凤仪殿遣人来有事禀报郎主。”云姜也自觉不耽搁时间。

一听到“凤仪殿”三个字宇文泰就心里一跳。但他迅速回过神,转头果duàn

吩咐于谨、赵贵,“汝等在此相候,我去去就来。”

宇文泰是转身出去了。云姜慢慢跟在他身后也退到了书斋门外。里面只剩下面面相觑的于谨、赵贵两个人。

赵贵知dào

这时屋子里没有别人,抬头见屋门紧闭,于是向于谨笑道,“思敬兄,主公又要头疼了。凤仪殿倒是聪明,凡有事都禀明大丞相。只是难为主公一揽国政之余还要替主上管理内宫事,实在劳心。”

于谨瞧了一眼门口,他心里知dào

云姜就在外面,也知dào

云姜是个妥当的人,但他还是对着赵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听听外面无声,方才压低了声音向赵贵道,“凤仪殿非是聪明,示威耳。这岂是内宫事?邦国大事也。主公已被卷入其中,元贵兄有机会还要力劝主公,不然日久主公必与主上和太子生隙。”

赵贵张了张口,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一向佩服于谨处事想得周详。于谨这一提醒也警醒了他。不得不承认,于谨这是深谋远虑。其实赵贵心里也明白,大丞相和主上的关系甚是微妙。两个人都是有分寸的人,都知进退,所以相安无事。但这种平衡只能是暂时的,而且得之极其不易。而且这种制衡并不是只由宇文泰和元宝炬两个人就能决定的。太子呢?宗室呢?还有那些洛阳旧臣呢?

这时书斋门打开了,宇文泰已经回来。他没看于谨和赵贵,径直走过来,又对着舆图。好像是在想什么调兵布防的安排一样。看他微蹙着眉头的样子似乎难以筹措。

于谨和赵贵暗中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旁人若看宇文泰此时和刚才出去前毫无变化。但于谨、赵贵都是久在宇文泰身侧的人,都看出来宇文泰眼角眉梢堆积着疲备倦怠,完全不是刚才出去前意气丰发的样子。

究竟凤仪殿皇后命人来传了什么话给宇文泰?能在一刻之间就改变他的心境?于谨和赵贵也跟着把心揪紧了。宇文泰是什么人他们都清楚,不是那么容易动心变色的。显然皇后传的话让他上心了。

既然主公不说,必有一时之虑。于谨和赵贵又和宇文泰议了几句军务琐事,便也就告辞去了。宇文泰也不挽留,任由他们退去。

宫中的昭阳殿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尤其是在皇帝元宝炬长居于此之后。

前皇后乙弗氏为中宫之主时昭阳殿几乎就是闲废的。那时的元宝炬几乎从来没有在昭阳殿独寝过,总是在凤仪殿与皇后共寝,凤仪殿更像是皇帝的寝宫。连元宝炬日常所用之物也尽在凤仪殿。

这种情形在经lì

了废后又立后的宫变之后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元宝炬先是被强行送回昭阳殿独居,然后乙弗氏遭废弃。在不安中荒寂的后宫经lì

了一段并不短的平静便迎来了立新皇后的大典。那种原来的平静中藏着暗流,看似嘉礼的喜庆大典也藏着不祥的预感。

谁都没想到,包括宇文泰和元宝炬。没想到柔然皇后性情如此彪悍。原来期待以和亲让邦国之间和睦,而不和睦的却是大魏后宫。

这皇后又不是普通的皇后,连宇文泰都拿她无可奈何。

夜深人静,太子元钦刚刚从昭阳殿的寝殿里走出来。

他的父亲元宝炬接连病了数日,他入宫侍疾,有一两日就衣不解带地侍于床榻之侧,并未出宫。眼看着昨日父亲病体渐有回转之意,元钦才算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昨夜他一直候在床帐之外,等着父亲睡熟了他才在榻前地上蜷缩着睡了一小会儿,如同一个奴婢一样。这时离天亮还早,他自醒来已经再睡不着了。此时心里才急于回自己宫里去,惦记着太子妃宇文氏。

太子元钦虽然心里有点别扭太子妃的出身,但是并不介yì

,夫妇倒是很恩爱和睦。太子妃宇文氏是宇文泰的女儿,又难得心性清明,懂得大理大义,所以深得太子宠爱。

元钦在立于安静的庭院中,不许宫婢要扰,这时的安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极好的休息了。父亲病体稍愈更让他格外得到了安慰。他心里也很明白,父亲虽然是大魏皇帝,但还真不如在洛阳为南阳王时的快活。

谁知dào

刚安静了没一刻,突见一个女婢急匆匆进来。那女婢一眼看到太子正立于庭院中,倒很机灵地立kè

直趋上前。之前元钦就听到了外面有嘈杂声,这让他心里甚是发怒。谁不知dào

主上正在病中,这时夜深人静,是何人敢在此喧哗?他也正想要问一问。

宫婢刚刚走到太子近前,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元钦举目一看顿时大怒,一个怒气冲冲的女郎,以及身后拥着的奴婢已经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原本要跟太子回禀的那个宫婢这时禁不住被这一吓身子发抖,倒躲到太子身侧去了。

元钦年轻气盛,无所畏惧,这时便大步迎上去。暗中手里握紧了腰间暗藏的匕首。

“殿下!”突然横空冲过一个小宦奴一把拉住了他。这是元钦的心腹小奴阿秀。

元钦被他猛然拉住,怒然而视。“尔因何拦我?”

“殿下看仔细,那是郁久闾皇后。”阿秀很机灵,眼力又好,拉着太子在耳边低语,“这时皇后突然闯来必要生大事,殿下快命人出宫去告知大丞相才是。”阿秀知dào

大丞相宇文泰是太子的岳父,又是与柔然联姻的促成者。要是真有什么事,可能只有大丞相才能辖制得了皇后。

元钦是个极聪明的人,立kè

便明白了,低声吩咐道,“快找人去大丞相府。”阿秀刚要转身找人,元钦忽然又一把拉住了他,“还要告sù

长公主姑母。”他说的是大丞相夫人元玉英。

元钦和这位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母后”一共也就没见过两次面,所以一时没认出来也正常。

落英却是从到了宫院门口就火气上蹿。开门的宫婢行动缓慢,等到外面叩门良久才开门,落英已经是满心的怒火。偏偏小宫婢不会办事,又是左右推托,也不说不放皇后进来,也不让路相迎,弄得落英更是怒火飙升。

理由无非就是主上病体未愈、主上刚刚睡着、太子殿下还在里面……这些理由在落英听来全不是理由。别说落英,连侍女桃蕊都有点觉得小宫婢有意推托,而变了脸色。

若说“主上病体未愈”,不就是那回事吗?皇帝自被踢中要害后俨然已是废人,这病恐怕余生也不能愈了。“刚刚睡着”也不是不能唤醒,既然是夜半求见,那必然是有要事。太子在里面更不是理由了。要按柔然风俗,父死子继,先可汗之妃便要嫁给继任可汗,这还有什么可避的?

太子元钦看到“母后”走到近前的时候呆了呆。他一时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皇后实在是妆容草草。

其实落英根本就不是妆容草草的问题。外袍倒是穿了,但那是在自己宫中燕居时所着的柔然长袍,不是见皇帝时大魏皇后该穿的襦裙。头发半挽半散,根本就没有梳成发髻。这时乘怒而来实在是凌乱得有些有碍观瞻。

若是平心而论,落英也算是姿色卓绝,可这样连整洁仪容都没有又何来的姿色?太子元钦看到“母后”一双怒目,横眉而立,面上似有泪痕,哪里还有一点点会觉得她美貌?

“母后夜半不眠,忽然闯到父皇寝宫,有何事?”元钦不客气地问道。他已经走上两步拦在了落英面前。

元钦是元宝炬发妻乙弗氏所出,从小就立为世子的嫡长子。西魏立国后又毫无悬念地被立为太子。乙弗氏被废,虽无外戚可倚恃,但元钦是大丞相宇文泰之婿,因此没人敢撼动他的太子之位。

从小骄傲惯了的元钦哪里会对落英这个偏邦公主升任的皇后客气?能这样尽量控zhì

着语气询问就已经算是客气了。

“太子不是也夜半不眠地留在昭阳殿吗?怎么我不来得了?”落英对元钦本来也没什么映象,但她忽然隐约记起来太子妃正是宇文泰的女儿,太子就是大丞相宇文泰之婿,所以便连带着对太子元钦也没了好感。不但没有好感,而且立kè

不喜欢起来,把对宇文泰的恨意也不自觉地转到元钦身上来了。

“父皇有恙,我在此侍疾。皇后又为何?难道也是来侍疾的?”元钦反唇相讥。有些事,虽然没有人会来直接回禀太子,但元宝炬新婚那夜的事已是人尽皆知,元钦又岂能不知?

落英听说“父皇有恙”,她一瞬间略有失神。其实在她心里不是对那一夜的事没有愧疚过。只是盛怒之下难以自已,这时悔之已晚。他病了?竟没有一人来告sù

她。连太子都在此侍疾,她却连见他一面都要被重重阻隔。显然他是有意要疏远他。

她是太子的继母,还轮不到他在此质问她。

落英对元钦怒目而视,“皇帝虽在,但并未身死,太子还是太子,我这个皇后尚在,还轮不到太子在此发威。等你什么时候当了皇帝娶了我为妃再来质问。”说罢落英竟然走上前推开惊诧的元钦向寝殿走去。

还没等元钦反应过来,落英又止步回头冷冷笑道,“就算是太子有一日当了皇帝可能也要听大丞相的吧?”说完又转身而去。

桃蕊是柔然人,虽然觉得公主说的话是过分了些,但又觉得此风俗是早让太子知dào

的好,也不觉得有什么。

至于其他宫婢,都和太子元钦一样惊得不知所措了。

那些原本跟着皇后的宫婢这时才纷纷手忙脚乱地追上皇后。

自古以来在宫中就没有人敢这么直言皇帝生死。哪怕就是元修、元宝炬、元善见这样的傀儡皇帝,也不会有愚蠢到了公然直言皇帝死后如何。

再说子继父妃这毕竟是胡俗,魏以汉俗为礼,岂能再从胡俗?

最让人咋舌的还是这话是由皇后落英本人说出来的。一国之后,有不安于室之嫌,实在是有失风范。

“鄙妇也!”元钦终于明白过来,再也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便大步追来。

宫婢们见太子满面涨红,怒容令人不敢逼视,都吓得不敢阻拦,想来一场宫变又是免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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