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走近了看清楚,跪在紧闭的院门前的是一个女郎的背影。她身后跪着的应该是她的奴婢。女郎身姿即便是跪在那里也格外玲珑有致,引人注目。高澄也不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刻。这人跪在父亲门外,不知dào

是何事?难道又是父亲新纳的妾室?

“世子……”倒是门外两边立着的几个高欢身边常服侍的奴婢看到了世子高澄赶紧上来行礼问好,甚是殷勤。

这时那跪着的女郎立kè

便转过头来,显得急切,好像急于确认什么,又是深为关切的样子。她跪在地上半转过身来一回眸,立kè

就让高澄心里一震。居然是久不见面的郑大车。

没想到她随侍父亲一同来了邺城。其余从娄妃到尔朱氏等人都没来,可见她在大丞相心里的地位还是别人不能取代。

郑大车也认出了高澄,没说话,可是一双眸子盈盈欲语,又觉得她好像已经对他说了好多的话。她一点没有躲闪,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目中直白地瞧着他。就好像她根本不记得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有过那种芙蓉帐中度春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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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5zww.*sp;高澄本在她身后稍远处已止步。他当然也记起了在洛阳旧第中他们之间的那回事,瞬间心头略有尴尬,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也和郑大车一样平静淡定得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澄慢慢走过来,看一眼迎候他的高王奴婢,淡淡问一句,“怎么让娘子跪在此处?”问是问了,语气却完全置身事外,与己无关。

不等奴婢回禀,仍然跪在地上的郑大车抬头仰视着高澄回道,“不敢劳烦大将军。是妾的弟弟触怒了大王。大将军若是有事见大王便请自去,不必理妾的事。”说罢她低下头去。看样子是真心没想求高澄帮忙。

这时本已停下来的丝竹声又起。原乐声就是从院子里面传出来的。看样子高欢是在自娱自乐,只是不知dào

是根本没把郑氏的事放在心里,还是有意要以此来告sù

别人他没把这个人、这件事放在心里。

高澄立于院门外聆听良久,又漫步徘徊一刻,忽然转身吩咐道,“去把娘子扶起来。”

奴婢扶起郑氏。郑大车可能是跪得久了不能站立,扶着奴婢勉强站稳,仿佛不解地看着高澄。

“我听这丝竹声中颤颤栗栗,定是因为逢彼之怒不得不小心翼翼。大王之怒是因为娘子吧?”高澄温和笑语,看着郑大车。“大王肯为了娘子恼怒总比对娘子无动于衷要好。娘子的弟弟有何事,尽可说于我,大可不必为此而大王争执。娘子是聪明人,难道真为了这个和大王分庭抗礼?”

郑大车看着高澄,心里真是感慨良多。其实她心里确实是想请高澄帮忙,只是欲擒故纵而已。没想到高澄不但肯帮她,还说话这么坦诚,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虽然她明白,这位大将军绝对也不是什么君子,但她也明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郑大车面有惭色,“妾的弟弟正是因为不满大将军新政,****贪酒无度,被人报知大王,所以大王才发怒。”郑下车自己都没办法往深了说。弟弟官职不大也全是因她之故被提携,却只知找机会捞取好处,从来不尽职尽责。

因为高澄令重修律例,以法治贪,让她的弟弟没机会再谋求利益,所以才对高澄不满。即便她是高王至宠,也保不住她的弟弟。

高澄沉吟,郑大车忽然看着他道,“大王一心全是为了世子。”她知dào

自己说的没错,在高王心里,他的世子、嫡长子高澄是谁都不能去违逆的。知dào

了这一点让郑大车心里有种意味不明的惆怅。

“既然如此,我便看在娘子的面子上不计较。令弟大可以任原职,改了就是了。”高澄心里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之前那时惩贪渎必须雷厉风行。这时又另当别论,该怀柔就要怀柔,这时要的是和风细雨。律例已订,渐成习惯。只要他惩贪治渎之心不变,这时态度尽可以柔和些,也把之前邺城朝堂上的戾气收一收。

高澄看一眼郑大车。她刚才的话已经让他心里有所触动。

“世子小心,”郑大车知dào

高澄是要进去了。他虽和颜悦色,但不同当日,她自然在心里也明白他不会再多看她一眼,她心里倒羡慕王妃有这样的好儿子。“大王这几日都脾气暴躁。”她好心提醒。

宫里和大将军府里的事郑大车也都听过。只是她虽身在高王府,这些事都是与她无关的。郑大车不禁想,若是自己夫君遇到这样的事,是不是也会对嫡妃那么情深,不忍废弃?她心里不禁又羡慕起冯翊公主元仲华来。

两个人再无话,郑大车辞别而去。

这时院子里丝竹声又停了,连周围都安静下来。

恰在这时,黄门侍郎崔季舒把柔然世子秃突佳带到了邺城城南的馆驿。

城南的馆驿自然比不了林泉舍有园林之胜,但好在清静。崔季舒本来是要命人将此处好好洒扫修饰。但奇怪的是早就有人抢在他之前将此处修饰得干净、整洁。崔季舒也没有多想,还以为是高澄怕慢待了柔然世子,先命人来打扫收拾过了。

这馆驿一点不比林泉舍规制小,只是更像一府第。秃突佳倒是对此处甚是满yì。他心里想在邺城多留些日子,显然这里比林泉舍更适合久居,他也不想太引人注目。其实他已经命人去给父亲阿那瑰送信,让父亲看时机就把妹妹月光送出。到那时他一定已经选好了和亲对象,便可声势浩大地把月光迎入邺城。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大将军高澄相迎时的情景。

没错,他心里选定的人就是高澄。尤其是在今日见到了那位琅琊公主之后,他的顾虑也大半消除。因为高澄看起来并没有对那么传说中的至宠有多么地放在心上。他相信高澄和元宝炬必不是一样的人。

东柏堂秋梓坊的庭院中,琅琊公主元玉仪穿过庭院走上屋前石阶,在元仲华所居门外停下来,不顾自己身上的华丽服饰便跪于地上叩拜,口称,“妾元氏拜见主母。”

这样的高声,在屋子里的元仲华自然听到了。逼得她不见都不行了。阿娈也明白,舞姬元玉仪已是从前。今日元玉仪早不是在洛阳时那个连她都可以喝斥的大臣家家养舞姬了。

今日的元玉仪是琅琊公主,论行辈她还是冯翊公主元仲华的姑姑。让她这么平白跪在外面,传出去就是元仲华倨傲无礼。不只因为行辈爵位之尊,主要是因为她是大将军的独宠。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获封爵位本身就是一种殊宠。

阿娈虽不耻于她的出身,但也无可奈何。元玉仪已经如此甘愿卑微,可她明白自己的主母冯翊公主元仲华却不能凭她就这么自己作践自己。她作践的是元仲华的颜面。

大臣家养的舞姬等同于家妓,可是这时的家妓已和她并立。她称她主母,让她万般不愿意听到。这是她和高澄的约定。今天在宫苑里的所有事让元仲华在心里立意已决。不只是因为话已出口,更是因为他已无心,她还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儿?或许心头原本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不管是柔然公主,还是琅琊公主,元仲华已经没有兴趣去知dào

内幕了。

满院子的奴婢都跟在元玉仪身后跪着。缇女跪在元玉仪身后。元玉仪封了公主,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服侍公主的侍女和之前服侍舞姬、外妇的女婢有天差地别。她之前整日看到跟着长公主的阿娈趾高气扬,今日她也终于可以抬头扬眉吐气了。

缇女知dào

,其实新获封的琅琊公主只是想得主母提携。她在元玉仪身边日久,最知dào

元玉仪的心思。身如浮萍久了也想落地生根。她只想做个得宠的妾室而已。缇女觉得大将军府里那么多妾室,而长公主就是不肯接纳元玉仪,实在是有点不宽厚。

门开了,元玉仪此时跪叩于地,但她知dào

冯翊公主元仲华出来了。她终于出来了。

元仲华只看到金翠首饰,艳丽衣衫,无所谓是谁。突然觉得,她是谁又如何?又有什么关系?看了一眼元玉仪身后的奴婢,吩咐道,“何必行此大礼?把娘子扶起来吧。”

缇女立kè

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元玉仪从地上搀扶起来。

当元玉仪身子挺直时可能是因为头上高髻,显得比元仲华身量还高些。此刻当然也是她更夺目。

“妾只求拜见主母,不敢打扰。大将军叮嘱妾要礼尊主母,不敢不从之。”元玉仪盯着元仲华。觉得她还和数年前在洛阳时一样,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不懂同是一样的时光,她如同生死两劫,元仲华怎么就完全不同呢?可是终有这一天,她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看她奴婢的脸色。

元玉仪忽然看了一眼元仲华身边的阿娈。

阿娈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坦然承shòu。

“这不会是大将军的吩咐。”元仲华淡淡一笑。她与高澄有过约定,不许人再称她“夫人”、“主母”、“世子妃”。她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

元玉仪走上两步,几乎走到元仲华面前,看着她笑道,“殿下怎么知dào

不是呢?公子就是这么吩咐的。”

离得近了,元仲华忽然闻到了她身上奇异的花香。就是那种让记忆犹新的味道,那种在高澄身上出现过的味道。这种味道好像是一种示威,好像是在宣誓染了这味道的人是属于她的。

她叫他“公子”。好特别的称呼,除了元玉仪没有人这么叫他。元仲华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了,她也不想再仔细想下去。她突然之间开始怀疑自己,或者说是怀疑高澄。他答yīng

过的,与她的约法三章,他会真的当真吗?也许只是敷衍她。也许他真的让元玉仪来拜见。元玉仪如今的身份也是公主,却只称是妾拜见主母。难道他是想让她和这个外妇共处?

阿娈和缇女各不相让地对暗中对视。

“拜见就不必了。”元仲华看着元玉仪这样的装扮很不适应。她总想起那时噩梦中身着白色舞衣,引她入宫时的元玉仪。执着地以为那样的元玉仪才是真的。“原该各自安好,何必非要相聚一处……”元仲华转头看了一眼阿娈,“我们也该走了。”

“请殿下吩咐。”阿娈看了一眼元玉仪。

听这话元玉仪倒大惊,脱口问道,“殿下要去何处?我如何向大将军回禀?”

“又何须汝来回禀?”元仲华不再理会她。她不喜欢她去替她回禀什么。

渤海王府中,大将军高澄进了父亲高欢燕居之所,院门在他身后关闭。外面郑氏及奴婢已经踪影不见。

院门紧闭、庭院深深,在这个秋日的傍晚,幽闭的中庭满是凄凉。丝竹声再也没听到。高澄还没有进去时女乐便已纷纷而出。高澄侧目而视,见人人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拾阶而上,没有止步,就在奴婢为他开门的时候便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些幽暗,灯光昏黄。因为女乐都退了下去,一下子空旷下来,显得过于安静。果然便看到他的父亲高王正倚坐在大床上。盯着儿子走进来,高欢一点都没有意wài。

“大将军今时果然不同往日,替我施恩真是快哉。”高欢似笑非笑地盯着高澄道。

这么快刚才外面的事就知dào

了。高王耳目遍布果然如此。

高澄施礼之后起来径直走到大床边,从另一侧上大床坐下来,向父亲笑道,“是阿爷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为众人释疑。前些日子严恪得久了,自然要安抚。这是高氏之恩,不是儿子施恩。”

高欢没再问这个问题,有点懒洋洋地靠回凭几,闭了眼睛养神,随意提了一句,“柔然世子并不是个可让人随意摆布之人。”

高澄忽然微微一喟。

高欢睁开眼睛,盯着高澄,慢慢坐直了身子。刚才的懒散之态一扫而空。他的儿子除了在此处,他未见他叹息过。

高澄这时在灯下看父亲,觉得英武之气犹胜当年。看父亲目光如炬,他也知dào

父亲对他的心思深为明了,他也不必隐瞒自己的难处。是啊,什么柔然世子,萧家七郎,哪一个是好摆布的。可是为了大魏,为了高氏,他又不得不左右周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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