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并不是第一次给大将军诊治的人。此前河桥之战,皇后高远君曾令太常指派太医随行,其中就有今天这位太医令。

但是,到高刺史的府第来给大将军诊治却是第一次,心里难免觉得奇怪。听说大将军被刺,太医令惊恐至及,带了医正及金疮医来。一瞧是皮肉之伤,血肉模糊,煞是吓人,立kè

便令金疮医验看伤处。

金疮医当然一看便知是利刃所伤。请宽掉外袍,欲将中衣袖子卷起。因为刚才一直流血,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这时血肉及衣裳粘连在一起,处理起来很是麻烦。金疮医、太医令、医正,一起动手,又是剪又是撕,好不容易才把衣裳和血肉剥离开。

李昌仪站在一边,看高澄蹙着眉的样子,知dào

必是疼得厉害。不知怎么,她心里也跟着揪起来。早把刚才高澄对她的处处怀疑忘得干干净净了。

金疮医看过,伤处倒是不要紧。第一没有嵌入在肉中的异物;第二也并没有染毒。幸好天气还不大热,只要防着不受水,也就无妨了,用了药自然会慢慢愈合。然后又叮嘱高澄要节制,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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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高澄命唤刘桃枝进来。

刘桃枝没想到在邺城还会有这样的事。他只是奉命回府去给主母传递消息,原以为大将军随后就到。原本也想过,夜深了,他应该随着郎主。只是并没有深想,根本没有想过会有意wài

发生。况且他又知dào

,大将军心里记挂公主,原比对自己更上心。

邺城都中,宵禁之后,竟还有此等事发生?

刘桃枝见高澄伤得皮肉破烂,血痕斑斑,便怒道,“都城之中原不是荒郊野外,也无贼寇仇敌,又是何处来的盗匪,实令人生疑!小奴愿去查访明白,若知是何人对大将军有此虎狼之心,愿戳其全家,为大将军出气报仇。”

李昌仪看了一眼刘桃枝。她已经胆寒了。这个苍头奴她并不认识,也不知dào

高澄是什么时候引为心腹的,此时只觉得此人凶恨暴戾,让她格外不喜欢。

高澄盯着金疮医给自己包扎伤口,并不抬头。没理会刘桃枝这些话,又格外吩咐道,“此事我心里明白,不过是些打家劫舍之徒,意wài

被撞到,为活命耳,并不是要行刺于我。”

听到这儿李昌仪心里松了口气。

刘桃枝还想再争辩什么,高澄已经抬起头来,又吩咐道,“特唤尔来,我有些话要叮嘱。”

听他说得这么郑重其事,不仅刘桃枝,就是李昌仪和苦叶也认真看着他。甚至连太医令也暗中竖起了耳朵。

“我久不归去,公主必然疑虑担忧。尔回府去禀报公主,就说我受了风寒,今夜在东柏堂留宿,不回府去了。让公主不要担心,先自安寝,令阿娈等人服侍好菩提就是了。”

原来特把心腹唤来,就是为了这事。李昌仪心里大大惊讶。她原以为她的夫君高慎对她已经是极端宠爱了。现在一比对才发xiàn

,不及高澄对长公主元仲华一重上心之处。

高慎不过是爱她美貌,所以处处宠溺。宠溺也不过是对她辞色温柔,也算得上百依百顺,多供之以华服、美食、珍玩,也基本言听计从。第一是因为高慎此人心机不算深,易被人控zhì

;第二也是她以柔克刚,仿佛逢迎却能暗中牵引得他处处为己所用。

李昌仪对高慎也是费尽了心思的,所以才能换来今日之结果。

可她今日才明白,人人传大将军是风流不羁的爱色浪子,原来私下里对长公主这么用心在意。相比之下,他竟没有在她身上用过一分真心,不是戏弄就是猜疑。长公主元仲华她也是见过的,自觉并不比自己美貌。不过是仗着身份不同,有个做皇帝的兄长罢了。

李昌仪顿时觉得有点失落。高慎再对她百依百顺也比不过高澄之位高权重。她突然想,如果她的夫君是高澄,如果她能令高澄对她百依百顺,那会是什么情景?

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

李昌仪转头一看,是苦叶。她不明就里地看着苦叶。苦叶却向她使眼色。李昌仪顺势一瞧,心里一惊。

不知dào

什么时候,太医令等人已经退下去。

刘桃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高澄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还穿着那件满是血迹的白色中衣,右手正托着那只她用过的菱纹玻璃小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小碗里是蒲桃酒,像他身上的血迹一样。这场景显得很怪异,高澄的样子显得很妖魅。

高澄将小碗凑到唇边,并不急于饮酒,轻轻在唇上蹭了蹭。

李昌仪脸红了。他这是成心挑逗。“大将军臂上有伤,此时不宜饮酒。”李昌仪顾左右而言他。

高澄根本没理会她,将酒一饮而尽。把玩着手里的酒具,抬头看着她问道,“娘子的酒不舍得让子惠喝吗?这酒是哪里得来的?甚是香醇。娘子可要与子惠对饮?”

苦叶不明白高澄为什么还不离去。

李昌仪这时心里反倒不希望他走了。她低头不语。

高澄将玻璃碗放回几上,懒懒地道,“子惠受伤,让娘子受累,子惠心里甚是不忍。娘子若是困倦了,自去安寝。”说完他向苦叶示意,令她拿走那大床上的小几。

苦叶满心不乐,却不敢不从。

大床上甚是空阔,高澄自顾自便躺下来。

李昌仪见他已躺在大床上,闭着眼睛,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这又是她住的屋子,若真是传出去,说高澄在她内寝之中留宿一夜,她还怎么向夫君高慎交待?必让人以为轻贱。

只得走上来,跪下来俯身看着高澄,试探着柔声劝道,“此处简陋,大将军……”

她话没说完,高澄忽然睁开眼睛。

李昌仪见他刚才闭着眼睛时睡颜美好如女子,忽然一瞬间那双绿眸子便盯着她让她难以承shòu。她距离他如此之近,想躲都躲不开了。而更奇怪的是,一瞬间她竟然盼着有什么事发生。

高澄看着她问道,“夫人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吧?”不等李昌仪回答,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道,“夫人那佩帏里装的是头发,可是赠给心爱之人的?子惠一直都好好收着。”

李昌仪和苦叶都怔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高澄说的是中皇山相遇的那一次。而那一次李昌仪因为不认识他,还曾经耐不住纠缠而打了他一耳光。她相信高澄这时在看着她的时候也想起了那一耳光。

再加上今天的事,李昌仪心里又惧怕又尴尬。

“此处简陋,大将军请到榻上安寝。”李昌仪羞涩窘迫,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夜已深了。

那一声霹雳巨响之后并没有倾盆大雨,反倒是慢慢地一天乌云散尽,又圆又大的月亮终于露出来,安静地挂在中天。星斗灿烂,如同洒落在天幕中的宝石,当有人看到这些星星构成的各种神mì

图案时,又会觉得如此奇妙。

邺城安静了。

很多人并不知dào

今夜发生了什么事。

连一夜折腾得人仰马翻的高仲密府第里也安静下来了。

反倒是原本一直安宁的大将军府里不平静了。

自从刘桃枝回府禀报过之后,长公主元仲华知dào

了消息便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以为夫君高澄必然是过不了一刻便会回来,索性静坐等待。听菩提已经睡安稳了,便与阿娈向火闲聊几句,倒也惬意。

元仲华没对阿娈说她刚才心悸受惊,心里震荡不安的感觉。奇怪的是,那霹雳过去,天渐渐晴了,她心里的不安也慢慢平息了。再加上儿子菩提也不再烦躁哭闹,睡得安稳,元仲华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便没有了消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夜已经深了。要说东柏堂距离大将军府,路程并不遥远,绝不会用这么长时间。而且,既然高澄已经让刘桃枝来禀报消息,那必定是要回来的。怎么会久等而不至?

元仲华不知dào

出了什么事,心思惶惶,和阿娈说话就有点心不在焉。

阿娈则以为,世子特命刘桃枝来禀报消息,正是因为希望公主等他回来,而且一定是等的时间不会长。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也许会是突然有什么急务,或者……

阿娈口中没说,心里却已经想到。必定是外妇生事。元玉仪现在也有身孕了,借机邀宠,留住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这是最大的可能,不然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急务?总不能是西寇突然来袭吧?

阿娈这里陪坐,心里暗想,没留神元仲华已经从大床上站起身来。

元仲华走到屋子门口,自己打开门出去。

阿娈也起身跟在后面。

元仲华站在庭院里的女贞树下,虽没说话,但是焦虑不安的心思已经写在脸上了。

站在院子里当然也看不到外面,可又总觉得好像离夫君近了一分。她刚从屋子里出来,屋子里有火盆,略热,又因为心里焦躁,满身热汗。不防被春夜的寒风浸体,元仲华已经觉得有些恍惚。此时心思全在高澄身上,没太留意自己,并未当回事。

阿娈见公主衣衫单薄,想着春寒料峭,吩咐奴婢回去取帔帛来。

不妨忽然有婴儿啼哭声传来,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震慑人心。

元仲华自从生育菩提之后,对婴儿哭声格外敏感。这时下意识地便回头看。其实心里也听出来,这不是菩提的哭声。这婴儿啼哭声把她心里刚刚涌起的所有焦虑不安都呼唤了出来。

“快去看看小郎君!”阿娈立kè

回身吩咐奴婢。她走上来扶住元仲华,安慰道,“殿下莫要担忧,想必是康姬的阿肃……”

元仲华这时已经有点头痛起来。强忍着,回头看了阿娈一眼,满心担忧地问道,“你可遣人去问过康姬了?阿肃究竟如何?请太医令来诊治过吗?”元仲华觉得这孩子的哭声不像是一般的顽皮哭闹。

阿娈之前倒是遣人去问过,刚开始说是并无大碍。后来因为元仲华这里也有菩提,阿娈自然是心思全在菩提身上,也没再惦记康姬和阿肃。想着若真是有事,康姬必来回禀。

阿娈还没回答,突然院子外面起了吵闹声,还有砸门的声音,而刚刚沉默下去的婴儿大哭声骤然大起,就好像近在耳边。

元仲华是本来心里就有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噪声惊得身上一颤。自从她五岁起做了高澄的世子妃,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无礼过。这砸门声顿时把她对高澄久久不是的担心都吊了起来。

阿娈听到竟有人敢砸门心里已经不快。

元仲华突然脱口道,“必是世子有事,快命人出去寻找世子!”

阿娈让奴婢快去把门打开。因为刚才听到婴儿啼哭声,已经料着是康姬。想是奴婢们觉得夜深了,不容她擅闯,所以才不让她进来。谁知dào

康姬竟然敢砸起门来。

去拿帔帛的奴婢这时才来。才走近元仲华身边,元仲华一把推开她便向门口走去。阿娈扶着她,一步不敢离开。

这时院门已打开。果然不出阿娈所料,康姬抱着个惊声啼哭的婴儿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边大声问夫人在哪儿。

元仲华这时有点精神不济,康娜宁却立kè

就看到她了。抱着手里的婴儿便冲过来,一边大呼“殿下”。奴婢们见她形状如疯魔一般,怎么敢让她接近主母,个个意欲上来阻拦,在康姬母子面前形成重重障碍。

婴儿啼声越来越近,仿佛唤醒了元仲华。看康姬平时也是一举止有度的女子,也从来不过分争宠。今日这般疯癫,必有缘故。元仲华也是有了儿子的人,见她也抱着孩子,心里便将心比心了。

此前元仲华未曾生育。不但对高澄夭折的孩子无感,就是对长成了的两个庶子孝瑜和孝珩也只是看着喜欢,从无心动。这时自己有了儿子,方能以己度人。康姬的儿子、高澄第四子阿肃和自己的儿子、行为第三的嫡长子菩提是同时出生,不知不觉间便将阿肃也看作了菩提。

“把阿肃抱来。”元仲华吩咐不要再拦着康娜宁。

奴婢们自然不敢不听主母的吩咐。虽不再阻拦,但在康娜宁看来人人都是来抢她怀里孩子的。她抱紧了不肯松手,奋力冲破重重围堵,终于到了元仲华面前,身子一软跪下来,大哭道,“殿下救救阿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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