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背着阳光走来。他也一身都湿透了,兜鍪的边沿尚在滴水,落在白晰的皮肤上,再滑落下来。

独孤信是真zhèng

有阳刚之气的美男子,雄奇英武,绝不阴柔。虽有点过于谨慎,但越到这样危急的时候越不失冷静、镇定。

看着大司马面色平静地走过来,司空李弼走到太子身边。

独孤信走到近前。“丞相在禁谷与高澄大战一场,现已败出。李太尉正与侯景激战。恐怕慕容绍宗已出潼关,不如全力以一击,方能釜底抽薪。”独孤信简短把他的想法说了说。

按照独孤信的意思,就是先暂不管正在激战中的两魏双方,用这最精锐的人马去截住慕容绍宗,绝了这一患,把潼关夺回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结果很难预料,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怎么办?最怕就是潼关没夺回来,又损了人马,结果丞相宇文泰怪罪不肯增援,谁来担这个责任?独孤信这样的人,能想出这样孤注一掷的办法已经是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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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元钦不是不明白这其中道理,但他几乎是没有深思熟虑便道,“大司马此计甚好,若是丞相在此也必定如此行事。就依此计。”

李弼听太子都这么吩咐了,自然也不能反驳,况且他本来就觉得应该这样。在太子心里当然是社稷比丞相重yào

,这也无可厚非。

侯景真zhèng

傻眼了。

他没想到,居然来了西魏援军。慕容绍宗没来,西魏大司马独孤信、司空李弼先来了。

高澄冲出禁谷来,与陈元康直奔小关。眼看着侯景带着未入禁谷的数万东魏军正与西魏李虎部大战一处,心里终于踏实下来了。能看出来,侯景是用足了气力,确实是想一战应当能置西魏军于死地。

败出禁谷的宇文泰、于谨、赵贵都在西魏军中。高澄知dào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东魏大军在此,西魏只是散兵游勇而已,正好趁着刚才一胜的气势再把刚才的胜利扩大。

西魏军本来是以逸待劳诱东魏军入禁谷而行火攻之计。侯景所率东魏大部分兵力并没有入禁谷,并且刚才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反倒是西魏军火攻之计不成,又在谷中激战损耗过大,这时反成了败势。

此时的西魏军别说取胜了,就是保命都难。

宇文泰自从执政关中,西魏立国,到小关、沙苑、河桥多少次大战,从来没有像今时今日这么狼狈颓丧过。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恐怕真要今日丧命于此处。他还能回长安吗?与高氏争雄,是不是太可笑了?

天色渐暗下来,宇文泰不知dào

这场厮杀何时才能有个结果,而他对结果已经不抱希望了。耳边马嘶人吼,眼前的刀光剑影,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居然想起了左丞苏绰与他夜半论辩,谈及治国之道时的慷慨激昂。

他也曾胸中满是雄心壮志。是不是苏绰看错了他呢?还有长公主元玉英临去时对他的殷殷期盼。她看不到他今日的大败,这是幸事。

“主公!”赵贵的一声大喝惊醒了宇文泰。

赵贵眼看着丞相精神恍惚,心里大急。他拨挡开射向宇文泰的一箭,想喊醒他。

“主公!大司马独孤大将军到了!”于谨的大喊声响彻阵前。“太子和司空李将军随大司马一同来解救主公!”于谨继xù

大喊,这时他已顾不上斟酌辞句。他要让西魏军士卒鼓起勇气,更要让宇文泰精神振作起来。

“太子?”宇文泰一眼扫向于谨,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顿时像燃起了火苗般亮起来,但同时又满是阴沉的恨意。

没错,就是恨意。只是这时没有人留意到。

宇文泰最清楚,西魏军现在最精锐的力量就在独孤信手里了。他举起手中剑大喝道,“援军已至,随我缫灭东贼,擒杀高澄!”

高澄这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再次擒住宇文泰。潼关近在眼前,慕容绍宗已得潼关,过了潼关就踏入关中腹地,长安近在眼前。那座空虚的国都就等着他去征服。

他若是不能此次踏平长安,活捉宇文泰和元宝炬,那真是枉费此行。

高澄已经满身是血,杀人无数而无人能抵挡,西魏军士卒对这个东魏的大将军已觉胆寒。

混战之中搅起了更大的波澜。斜刺里冲入的西魏援军一时改变了战势,西魏军要反过来了!

而偏在这个时候,侯景的心思也变了。

按照独孤信的意图,目标是慕容绍宗。

可是事情与想象的大不相同。等集结整装奔赴潼关才知dào

,小关处远比想象的严重。李虎人马损失惨重,几近殆尽。如果过而不救,就算潼关夺下来,也再无援军,后面的形势就很难说了。

如果不救,丞相宇文泰、柱国大将军于谨、赵贵、李虎、督将李穆等人,不是被生擒就是战死,必定无一人能留存。

不管元钦愿意不愿意,独孤信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侯景见战势已变,独孤信带的人虽不及他的人马多,但却是西魏的精锐之师。他突然担心,如果宇文泰反败为胜,那会怎么样?

于是乎,刚才还几乎一败涂地的西魏军又渐渐占了上锋。

高澄大急。

刘桃枝看出中间的微妙之处,气得大骂侯景。

陈元康追到高澄近前,一边应战对敌,一边大声向高澄道,“大将军,独孤信锋芒正露,不如先退守,待时机与慕容行台相呼应时再战。”

陈元康说得确实没错,这时候再硬拼下去不一定会有好结果。独孤信正是锋芒正盛的时候,避开他,再择时机才能最好地掌握主动。

“何处可退?”高澄一剑刺穿了一个西魏将军的胸膛问道。

侯景在关键时刻撤力,高澄恨不得此时连侯景一起杀了。

“慕宗绍宗这个混蛋,潼关近在咫尺,竟然如此无动于衷,如此昏聩糊涂,吾错用此人矣!”高澄大骂道。

高澄也明白,陈元康说暂退是有道理的,可是退到何处去?

侯景并没有亲上战阵。他在一小丘陵上居高临下观战,状若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丘陵地势高出一些,侯景能清楚地看到战势的变化。在独孤信来之前,西魏军几乎就要一败涂地了。那时候他也参与其中,期待着等这一仗打完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亲冒弓矢、亲手平定西寇的大功之臣。

而等独孤信率西魏援军冲破一角的时候,一霎时简直气势如虹,把不知所措的东魏军冲击得四散奔逃。侯景是在这个时候慢慢退出的。独孤信之擅战他心里清楚。况且他刚与李虎大战,再来一独孤信如何能经受得住?

天色昏暗,西北风大起,丘陵在高处,更让人觉得寒风刺骨。两魏军士卒这时都是疲惫、饥饿不堪,连站在丘陵上的侯景也一样饥寒交加。

“郎主!郎主!”髡发的奴子大叫着冲上丘陵。

家奴向来爱大惊小怪。侯景平时倒也宽纵,不放在心上。这时心里又烦又乱,不禁呵斥道,“奴才!如此惊慌,何事?”

心腹三步两步奔上丘陵,凑近侯景身边,带着兴奋,“郎主,大都督来了!”

侯景猛然一惊,满面不明之色,疑惑地问道,“哪个大都督?”

这下家奴不明白了,不解地道,“西南道大都督高岳,带兵来援。”

“高岳?!”侯景脱口喝道。

高岳怎么来了?从阳州到小关,不期而至。他假传大将军之令给高岳,高岳必定是气忿不已,必不以为是真。其实高澄确实没传令给高岳,但没想到高岳居然真来了,而且还是在这个关键时候。

高岳虽不及独孤信,但也毫无疑问会给东魏军注入强dà

力量。看来战局又要起变化了。侯景没再问高岳的事,倒是向丘陵下面走去。那家奴虽不知dào

郎主心里什么意思,但也跟了上来。

然而真zhèng

给西魏军造成巨大冲击的并不是高岳。

当慕容绍宗终于出潼关到小关的时候,这支精锐冲杀而来,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可以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立kè

就以开天之势,把独孤信的那支西魏军劈裂开来。

不知是什么人,大声喊出了“大魏西道大行台慕容绍宗将军来擒宇文黑獭!”这样的话。混战中的两魏士卒中一片哗然大起。

慕容绍宗用计,把太子元钦和大司马独孤信支使得东奔西走,趁势从司空李弼手里夺了潼关,干得漂亮,西魏军人人都知dào。没想到这时候慕容绍宗突然出关,看来是西魏再无援军,以至于慕容绍宗想要在此一搏,必定是决意要全歼西魏大军。西魏军此时的惊慌在高岳和慕容绍宗前后率兵而至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天已经黑透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把小关外的这一处郊野照得亮如白昼。随着刚劲的西北风吹过,火焰抖动得厉害,却始终没有熄灭。禁谷之外,小关关外,这是一片人迹罕至之处。南有华岳,北有黄河,谁得了此地便得了三秦之锁钥。

陈元康、刘桃枝护着大将军高澄冲开乱军丛中,在一片连绵的丘陵处停下来。这里虽然风势略小,而且观战十分清晰。高澄身边并没有火把,借着战场上的火把又可以把两魏军的混战尽收眼底。

高澄坐在马上观战,他极为专注,一双眼睛全盯在阵中,似乎是在搜寻什么目标,又随时打算再冲入其中。

刘桃枝也未下马,在高澄身后侧抱剑而坐,表情几乎与高澄如出一辙。

陈元康开始时目光也只在阵中逡巡四顾,见情势明显急转直下,显然是略松了口气。迎着如刀割般的风势向高澄道,“大将军,慕容行台一出关,独孤信必然抵挡不住,西寇也再无援军来依恃了。”

高澄点点头,他心里也大致想过,除非这时玉壁的王思政弃守,但玉壁毕竟距离远,一时远水解不了近渴,想必王思政也不会如此愚蠢。况且,等到潼关的消息传到玉壁,这里早就定了成败,王思政来了也没用。再有,他的父亲高欢率晋阳军正与王思政相持,想必王思政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武关、上洛的守军就更不能动了。而且武关、上洛更远。直等大魏军冲过潼关,西贼唯一能做的就是征调全国兵力保长安。长安城这时已经是一座无兵在守的空城,想到这儿高澄心里便禁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高洪略将军来得也及时,恰阻住了李虎援军,想必宇文黑獭也没想到。都是大将军巧妙布局。”陈元康觉得高澄用了高岳真是一步妙棋。

陈元康有句话没明说,但高澄也看出来了:因为高岳与慕容绍宗先后来援,侯景的态度又发生了微妙变化,比之前投入了很多。看着勇猛冲杀的东魏军将士,高澄握着自己腰间的剑柄笑道,“长猷兄,依汝所见,宇文黑獭现在何处?又是何情状?”

潼关在后,宇文泰身边也一片黑暗,并没有火把。

强劲的冷风从他身后侧吹来,宇文泰似无知觉一般。长安现在已无险可守,无势可依,如果这时西魏军不能顶住东魏军的冲杀,后面的结果简直是不堪想象。宇文泰现在想的不是天灭不灭西魏的事,他已经不再恍惚,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战阵上,十分关注地观战,心里想着应对之策。

不远处突然骚乱起来,像是什么人和什么人起了冲突。难道是东魏军杀到近处来了?

宇文泰不予理会。他身边还有赵贵,自然是气急败坏地纵马提剑而去。

然而骚乱并没有止住,反倒更乱了。

隐隐约约的喊声传来,“太子”、“丞相”这样的称呼渐渐清晰可闻。

“太子殿下在此,谁敢无礼?!”一声大喝传来。

不知dào

喊这话的是什么人,也许就是太子身边的亲随侍卫,但声音里显然是不耐烦了。

宇文泰听到“太子殿下”这几个字,立kè

转过身来。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他眉棱处隐隐跳跃,目光锐利极了。

宇文泰并没有看清楚,他身后人影重重,马蹄声作响,听起来是来了一队人马,但陷入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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