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魏宫里的皇帝元善见这个时候确实是情绪复杂得难以解释。

侯景的第一份帛书元善见早就收到了。元善见自己看过了之后,不止给济北王元徽看,还给宗室诸王们都传阅。并且有意透漏,让百官们也都与闻其中的内容。在传播议论之中,这件事已经在邺城传得风言风语。

而绝大多数人不知道的还有侯景的第二份帛书。第二份帛书是侯景的密信。元善见看过之后就更不肯让别人看到了。除了元微、林兴仁这样的心腹。

第二份帛书里侯景的语气和第一份不太相同。第一份完全是自诉委屈加摇尾乞怜。第二份就是软硬兼施的警告加胁迫。

总之大意内容就是:高王死,他与高澄势不两立。如果皇帝真以他为柱石之臣,请重新迁都回洛阳,他愿扶保天子以忠于社稷。将来可以联西魏一举灭了高氏,使大魏社稷再度一统。

或者天子立刻将高澄处置了,他便回邺城来相就。否则决无可能与高澄再同殿为臣。

元善见明白了,侯景是要他先和高澄斗得你死我活,分出个胜负来。或者让他学出帝元修来迁就他。他自己却要学宇文泰以自立。

可是这两条哪一条元善见也做不到。

学出帝,明摆着出帝的下场再那儿,怎么学?那是自效其死。

处置高澄,那也不可能。如果他真有这个实力,那还何必拉拢侯景?难道他真会觉得侯景是什么可依靠的忠臣?

想起来数月前对侯景的百般用力,连自己都觉得那时假以辞色简直不异于讨好,想想自己都觉得恶心。原本是想利用侯景,谁知道竟然倒被侯景给逼上了绝处。

元善见在内宫中的仁寿殿大发脾气。一边懊恼反被侯景胁迫,一边更痛恨高澄,觉得是高澄行事不利,才把侯景逼到这个份儿上。至少高欢在世的时候做事不会这么没有谋略。连高欢都要对侯景格外留意,小心对待,高澄又算什么?一继任就惹出这么大乱子来?

元善见发够了脾气,济北王元徽出了主意。既然侯景有委屈就诉给主上听,说明还是以自己为臣子,以主上为天子,这本就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态度。

这事和高澄关系重大。侯景眼看着要被高澄逼反了,高澄也应该有个态度。这事不能高澄自己不闻不问,让主上替他解决。

所以皇帝应该召宗室及重臣,把高王请来自陈缘由,并且说说究竟怎么解决这事。要低头服软也是高王去向侯景服软。要出兵征伐也是高王自去征伐。

元善见可以掌握主动,借机发难,把高澄陷于被动。高澄与侯景谈和,元氏受益,江山不至于分裂。而且以后两个人少不了嫌隙,互相制衡,还是皇帝从中取利。要是高澄不肯服软,真把侯景逼反了,那高澄自己去收拾。至少能牵扯他大部分精力,让皇帝和宗室松口气。

东柏堂里,高澄和几个心腹详谈了数日。

问题的重点不在侯景那份帛书上。高澄也早没心思真为了这么一份以假乱真的抵毁之辞伤感了。

重要的是,侯景的真实心思究竟是什么?侯景是想给事情搅局,还是真有了外心?

侯景的资历和势力都是明摆着的。然而难处理也就在这儿。

像高仲密,虽然是高门阀,有势力,但自己太不争气。没见识,气量小,没胸襟,不明时势,又偏偏自以为是。高仲密做的那些,不只是和高澄做对,几乎就是和天子做对,和百官做对,和天下做对。除了自己的私人,没人会以为他对。

侯景不同了。远的不说,近的就是邙山一战侯景就是有大功的。微妙的是,他还代表着老旧的镇户势力。侯景露出来的不是反叛之心,是被逼无奈之心。

但这无奈之心有几分是真的?他的儿子武卫将军侯和还在邺城。倒显得这无奈之心是绝对真而不假了。

高澄当然是想留住侯景。虽然他也知道侯景不是没把握做事的人,不到不得已不会真的反叛。那么他究竟该以多深的心思来应对?

他要真的兴兵以对,便是他先以对待叛臣的态度来对待侯景。侯景当然有理由奋起而抗之。那可就真的是他把侯景逼反了。

可要是他处置得犹豫,又不敢下手,那侯景就会更得意,随后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必定是他要被侯景引着走。侯景要如何就如何。

委实决定不下。

盛夏的天气,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单调而枯燥。

既便鸣鹤堂高大轩敞也抵不住酷热。高澄无声地向侍立在边上的奴婢打个手势,奴婢便提了一只罕见的如水晶的透明高颈瓶向几只半透明的玻璃杯里各自倾倒。

那血红的液体正是西域蒲桃酒。早就冰在鉴缶里的。盛夏时饮此一杯,几乎可以立刻冰爽。正适合焦躁烦热的人。

高澄不管别人,自己先拿起来一饮而尽。立刻就觉得冰凉的感觉从喉头直透心底。他刚才通身是汗,又一直心烦口苦不思饮食,这时候才舒服起来。又示意奴婢再给他倒一杯。

陈元康和崔季舒、崔暹只有崔季舒才没心没肺地饮了一杯。陈元康和崔暹也就是沾了沾唇而已。

“长猷,”高澄的精神也好起来。他决定不授人以柄,以不变来应变。哪怕是后发制人,也不留口实,反正有慕容绍宗在河南西拒潼关,南守豫州。他不怕侯景生变。“既然在河南有防备,用不着急切行事。还有侯和在邺城,侯景真的能弃之不顾吗?何况宇文黑獭也好,梁帝也好,谁不知道侯景是什么人?肯为他所用?”

高澄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

陈元康蹙着眉不说话。

崔季舒还沉浸在美酒中。

崔暹劝道,“高王不能太相信侯景。再说,且先不论侯景如何。主上对这事不置一辞,又是什么意思?”

高澄一杯接一杯饮冰凉的蒲桃酒,只有这样才让他暂时冷静得下来。不当回事地道,“这个痴人,他能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痴人”这种话高澄确实是私下里和崔季舒这么说过。但是像这种议事的时候公然提起,明显不把元善见放在眼里,还真的没有。

人人都觉得高澄有点反常。

议事议了几天,都觉得累了,看样子也该散了。反正侯景的事是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也只能先静下心来再说。

偏偏就这个时候,宫里的人来了。说主上有急事请高王入宫商议。

椒房殿里,皇后高远君正是不舒服的时候。她身子沉重,又天气酷热,胃口一点没有,双足浮肿得厉害。怎么都是哪里也不舒服。

小虎匆匆回来,对着皇后耳语。

高远君反而冷静下来了,对着玻璃窗大致能看到院子里绿叶成荫的样子,感受着那种闷热里的宁静。她觉得奇怪。

皇帝召见高王,在太极殿。不是苑中昭台殿,不是后寝仁寿宫。太极殿一向是行重大典议和大朝的地方,皇帝有什么事非要在太极殿召见她长兄?

而且听说宗室还有重臣都在。高远君怎么想怎么觉得像是兴师问罪。那个侯景的帛书她也知道了。又觉得皇帝不应该凭这个就向大兄高澄责问。皇帝心里究竟和谁亲近?

“主上召见的人里有没有太原公?”高远君问。

“没有。”小虎很肯定地说。

高远君有点犹豫。她也是身处高难。自从进宫主中馈,她对夫君倾尽了心思。知道大魏实质上父兄秉政,她怕夫君对她这个皇后不舒服,总是谨慎小心不露出骄狂来。

可这件事本来就是矛盾的。父兄真要势败,她这个皇后还当得下去吗?

“去把太原公夫人请进宫来,说我好久不见,十分想念。”高远君忽然吩咐道。

她不便在这个时候公然召二兄太原公高洋入宫。而且,她突然在心里有种预感:就算是她召见,二兄高洋也未必肯来。总觉得他这些日子好像深居简出刻意陷于暗处。这更让高远君心里疑虑。

她不能和二兄疏远,这是肯定的。这时候也只能借助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了。先看看情形。如果真有事,把李祖娥留住,就说她忽生意外,让高洋来入宫接人。高远君想,真要是大兄有什么事,二兄就是从高氏存亡的角度想,也不会真的坐壁上观吧?

还没等小虎去吩咐,高远君又唤住了她。

高远君觉得只召见李祖娥有点太突兀。长公主元仲华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了。眼看就是高王嫡妃,而且元仲华与她关系特殊,不能太疏远。于是便传命去高王府把长公主也请进宫来。

严阵以待,高澄很久没见过这种形势了。

其实细细想起来,元善见对他从来没用过这种方式。事先闷声不响,突然召齐了人摆足了阵势,再召他入宫来见……看来元善见是早就动了心思,不是忽发奇想。

高澄突然想到了慕容绍宗派来给他送信的人,就在恰到邺城时出了意外,这不会真的是个巧合吧?

太极殿外,远远地看到长长的玉阶直通大殿,而太极殿高高在上,无比得庄重威严。这时太阳光强烈地照在空旷而没有一点遮蔽的空地上,高澄已经是额上见汗。

刚才喝了的许多蒲桃酒这时才在他体内发酵起来,他颇有些头晕,不知道是不是被极亮的阳光晃得有点眼前视物不清。

别人只看到高王面有红晕,像施了燕脂似的,看起来颜色极美。可谁都不知道,高澄这时候胃里难受得几乎要承受不住。

这些日子忧虑多思,寝食不安。夜不能眠,饮食俱废。刚才心浮气躁,贪凉多饮,偏就现在发作起来。他额上的汗都是冷汗,肤色白里透红也全都是惨白加不正常的酡红,嘴唇有种妖孽怪异的紫色透出倒格外妖艳。

还是跟着的黄门侍郎崔季舒心细。当终于走上长长的玉阶,高高在上的时候,他挨近了高澄扶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阿惠,你是不是不舒服?”

“无恙。”高澄不肯承认。他要想着太极殿里此刻是什么情景。自己虽然很不舒服,但实在是没心思去理会自己。

等在殿外的林兴仁看到高澄走上来,他也迎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叫“高王”行礼。然后便绷着脸说,“主上只请高王一人进去。”

崔季舒被堂而皇之地拦在外面。

高澄倒没在意崔季舒,他强忍着胃里抽痛进了太极殿。

林兴仁把崔季舒丢在外面,自己也跟了进去。他是皇帝内侍,自然是来去自由。

太极殿今天显得格外的大,格外的空旷,因为人少。平时典仪也好,大朝也好,都是济济一堂。今天殿内只有皇帝元善见、几个宗室藩王、三公九卿也并不是人人都在。

高澄进来的时候,殿内鸦雀无声,坐者安坐、立者也纹丝不动。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殿内气氛明显紧张,有一种莫大的威压在空气中像是凝结了一般。

高澄目不斜视上殿。

元善见高高在上端坐,看着高澄走到自己眼前。他心里忽然有一种长久压抑,今日忽然扬眉吐气的感觉。他自觉今天理直气壮。

看着高澄对他行跪拜礼,听着他口中自称“臣”如何如何,元善见有种格外深刻的惬意。

他原本就没想让高澄起来,就让他跪在他面前被问责。这样大殿内众人环视,只有高澄跪在他面前被质问,这对于高澄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压力吧。

但元善见没想到的是,高澄拜是拜了,而不等他说话,高澄已经自己起身了。

林兴仁从皇帝身后大喝,“高王无礼,主上还没让汝起身。”

高澄根本不理会林兴仁,他站在殿内中央,向上昂然直视。“陛下今天汇齐了宗室及三公九卿,唤臣于此,想必是有大事?陛下不说话,难道任凭一个奴才在庙堂上叫嚣?”

元善见也不满于高澄的倨傲,又见他有不耐烦的样子,便趁着这个态势也质问道,“高王向来对孤无礼,中常侍说的也没错。何况中常侍是孤的内臣,高王一口一个’奴才’地叫孤身边的人,高王心里又把孤视为何人?高王是孤的柱国之臣,孤平日也就多为隐忍。只是如今大乱在即,濮阳郡公侯景被高王所逼,潜返豫州,高王自己做的事,对孤如何交待?”

元善见激奋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而有些话是不适合一个天子来说,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去说。

高澄忍着胃痛,蹙着眉听元善见这些话。他也不想忍了。侯景一封帛书挑起的乱子还没有做出什么实际的反叛之举,元善见就这么大加指责,好像这事全都该怪在他一个人身上一样。看来他之前对他如何的忍让都是没有用的。只要有了时机,元善见立刻就要反噬一口。既然如此,他不如索性就做个真正的跋扈权臣好了。

“陛下高坐在上,从来不以社稷为重。亲小人、远贤臣,正因为陛下有失偏颇,才让侯景利用。臣不需要对陛下有什么交待,臣是社稷之臣,不是陛下私人,陛下今日安敢以此来质问臣?难道陛下真欲做反社稷之昏聩之主?”高澄也口不择言地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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