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隅中,正是太阳光最炽烈的时候。出了太极殿,外面几乎是被炙烤得都冒烟的空气。从殿内出来犹如突进火炉。

高澄本来就难受得要命,刚才又是急怒攻心,这时所有的事情算是暂时完结了,他心里略松下来。整个人一懈怠,连身子都跟着软了。

“阿惠。”崔季舒早看出来他支撑不住,想上来扶住他。

但是高澄仍然是不领情地推开了崔季舒,自己往玉阶下面走去。崔季舒只好跟着一起来。

这时那一片空地上已是空空荡荡。完全不知道刚才华山王元大器是怎么在这儿被缢死的。

高澄忽然心里作呕,他扶着胃,回头扯住了崔季舒,气息不继地吩咐,“快命人去传太医令来。”

崔季舒这下真的变了颜色。正要唤人来,突见几一个宫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的。

高澄认出来是高远君的奴婢小虎。

小虎也看出来高澄有所不适。而她正是逢了皇后之命来请高王去椒房殿的。

高澄一时难以出宫。崔季舒细想起来,这宫里也唯有椒房殿是个相对安全之处了。

椒房殿里的气氛也一直怪异得很。

明明是各有心事,但都装作轻松无事。只不过有人装得很像,有人实在是不擅此道。

好在皇后高远君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都是孕妇。借此,别人就有话题可说。但实际上四个都不是多话的人,所以椒房殿里沉默得都有些尴尬。

高洋几乎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坐在远处看着聚在一起的他的妹妹、妻子、长嫂,三个都跟他有关系的女人。

他的眼睛不时瞟过元仲华,好像总想从她身上探究出点什么来。

元仲华则至始至终没看过高洋一眼。

当小虎来禀报说太极殿里高王以一身之力和宗室诸王彻底起了冲突,竟然严重到命人缢死了华山王元大器的时候,皇后高远君再也坐不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兄和元氏的皇帝和宗室忽然就到了水火不两立、你死我活的程度。

元仲华是最明显心不在焉的人,这时更是彻底走神了。但她今天话少得几乎和没有一样,什么都没兴趣,人也懒懒的。

高洋留意到元仲华虽然走神,但听到和高澄相关的消息倒没有那么格外关注,这也挺奇怪的。

太医令来得比高澄还快,先一步就在椒房殿等候。

见了太医令高远君第一个先急了。这个时候她是万万不能再失了长兄这个依靠。刚刚失去父亲,要是再折了长兄,谁才是她及腹中孩子的靠山?

元仲华眼见得高澄被宫婢扶着进来,却立于一边不肯走近。

高澄就被扶到刚腾出来的大床上。奴婢帮着卸了头上的通天冠,便扶着躺了下去。

太医令诊了脉,看了气色,又问了几句话。其实问题很好解决。不过是内里火气太旺,又饮食失调。偏不留意喝了太多冰冷之物。一时寒热相交,又遇事急怒,受了太大刺激,终于身体吃不消了。

皇后问了几句,太医令开了方子去煎药。不过都是驱寒解表之物。

皇后先要有话问崔季舒,急于知道太极殿里的情景。事情究竟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高洋当然也更关心太极殿里的事。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月光没定论,也跟在夫君身后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元仲华,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又不便于公然把生病的夫君留下,自己出去。只能留在殿内。

躺在大床上的高澄也不知道是昏迷不醒还是睡着了,一直闭着眼睛。就是即便这样,也是眉心微锁,不知道心里在忧虑什么。

元仲华跽坐在大床旁边的低矮筵床上。她距离他如此之近,又觉得远得像是够不着一样。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居然是这个样子奉召去太极殿见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

此刻他的通天冠取掉了,头枕在一只金缕枕上。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渍。连碎发都被汗湿了粘在额上。面色苍白的高澄唿吸倒是很平稳,只是嘴唇颜色格外妖艳,显得有点不正常。

她看到他的衣袖有一条被划破的痕迹,十分刺眼。难以想象他刚才究竟在太和殿里经了什么事。还想到太医令刚才说的话,他究竟是病到了什么样子?又是担着什么样的重负才能这么不顾惜自己?

慢慢心里才清晰起来。

以前都是他保护在她前面,所以她才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管。元仲华心口像是堵了乱麻。

他现在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高澄的身子动了动,换了个姿势,脱口轻轻唤出一声“月光”。他没睁开眼睛,就好像是一种很顺其自然的习惯。

元仲华却被他这一声唿唤击中了,心里又沉又闷。她慢慢站起身来也向外面走去。

恰好太原公夫人李祖娥走进来。

元仲华推说自己不舒服便走出椒房殿去向皇后辞行。

李祖娥不明就里地看看躺在大床上的高澄,又看看头也不回就离去的元仲华,她倒真觉得奇怪了。

李祖娥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向大床走过来。还未走近就听到高澄口中唤,“殿下……殿下……”断断续续地重叠唿唤更让李祖娥心里不明白了。

她下意识转身想看看元仲华还在不在,会不会回来。不防回头居然看到自己夫君高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她身后。这样悄无声息,倒把月光吓得身子一颤。

高洋走过来扶住她。

“月光……”偏在这个时候,高澄又唤了一声。

高洋和李祖娥都僵住了。

等到高澄醒过来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他的一弟一妹。

太阳坠落,即便是椒房殿用玻璃蒙窗,殿内也暗沉下来。

小虎见高王醒了,便吩咐把所有的灯都点亮。又去把太医令亲手煎好的药捧来给高澄。

高澄被扶着身子半起,斜靠在隐囊上。刚开始有点头晕,可能是因为躺的时间太久。但正因为睡了很久,胃痛的感觉终于过去了。

有一种满是轻松的疲惫。一点犹豫没有,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看他蹙眉的样子就知道这药的味道必然极难忍受。

“大兄可算是醒过来了,我真是让大兄吓得不轻呢。”高远君坐的绳床就安置在大床边上。尽管绳床坐着相对舒服,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守着兄长一个时辰,也实在很辛苦。

高远君眼圈都红了。

高洋倒坐在大床另一侧与兄长相对,只是稍远。他没说话,看到高澄手里还捧着空了的药碗眼睛却在殿内扫视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高澄隐约记得他几个时辰前刚到椒房殿的时候似乎看到元仲华在这儿。现在却没有她的影子,难道是他记错了?

奴婢拿走了药碗,用盛在盏中的清水替换了它。然后跪在大床前手捧着漱盂。

高澄清理了口腔中异常难以接受的药汁的味道才有心情说话。

这时奴婢们都退到了远处去。而殿内全都是皇后的心腹。

“妹妹不必着急,只管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事已至此,虽不能做太好的设想也就由他去了,好在我早有防备。”高澄连饿带累还是有点虚弱。

高远君没想到大兄第一个先安慰她,反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她心里知道,大兄对她的感情远远比不上从前对长姊永熙皇后。但这语气显然是把她的利益也视为共同利益,她已经知足了。

但是高远君只是点头应诺,她还不太明白大兄说的“由他去”是什么意思。又说他早有防备,难道是真打算和皇帝、宗室彻底决裂?那又如何谈得上保全她呢?

“大兄还没立嫡妃,是不是想立郁久闾氏?”高远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高远君当然希望高王嫡妃是长公主元仲华。只有这样才能再度把元氏和高氏捆绑在一起。这对于她是有利的。

高澄沉默了。

他的沉默在高远君眼里看起来就成了犹豫,她的心立刻提起来了。她觉得长兄如果犹豫了,那不会是因为对长公主元仲华不满,一定是因为要疏远元仲华的兄长、她的夫君、皇帝元善见。

“要说起来,柔然现在是大兄最大的帮手。尤其是朔方郡公与大兄的情义。”高洋突然接了一句。“大兄与其去讨好心思不定的人,还不如把有情有义的人绑得更牢些才是。”

高洋这话让高远君心里惊愕了。她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二兄高洋,心里都是不满。

高洋的意见很明显,肯定是支持高澄和柔然多亲近。高王嫡妃这样的身份讨好不了元善见和元氏宗室,而且本身嫌隙太深,元氏也未必领情。倒不如把柔然可汗秃突佳这边的关系更加固一些才好。

高澄抬起头来,没理会高洋,看着高远君异常果决地道,“皇后怎么这么问?本王的嫡妃必然是长公主,世子也必然是菩提。本王从来没想过别人。”

高远君总算是放下心来。但又不敢完全放心。他说“从来没想过”,其实恰恰证明正是想过。

高澄心里的话不打算说给高洋和高远君听。他现在醒过来,觉得今天在太极殿是有点过分了。太心急,太暴躁。眼下还不到他清理内患的时候。

虽然之前他也觉得父亲在世时对皇帝和宗室过于宽容,以至于让他们屡屡生事,有了非分之想。但现在毕竟不是个好时候,侯景才是眼前大患。

他决定立刻就大张旗鼓地立嫡妃,立世子。这也算是对皇帝和宗室示好的一种态度。相信元善见和元徽也不至于立刻就敢怎么样。

高澄这时候精神好了很多,坐起身来,然后从大床上下来。

“侯尼于,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我,是为我好。”高澄走近了高洋。

高洋赶紧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大兄”。

高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讲话,要听他说。他知道高洋会说什么。无非就是对兄长忠心耿耿,所以见不得皇帝和宗室猖狂。但这些话现在不适合说。如果他坐视高洋和高远君起了矛盾,现在真的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他要制止他。

他按了按高洋的肩膀让他踏踏实实地坐回去。他自己却步子轻快地走开,又踱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对着高洋道,“我已经想明白。侯景是个祸患,强留住他不一定是好事。还不如让他去为害别人。”

高洋惊讶了。

“侯尼于,我可能过些日子便要去豫州。从前我出征在外,一向是你镇辅都城。如今父亲过世,也只有我们兄弟同心了。”

高澄话说得很恳切。

这回高洋很快反映过来,压不住兴奋地道,“大兄放心。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侯尼于都知道,必然不负大兄。”

天完全黑下来时,一个奴婢被高澄遣来给元仲华送东西。

阿娈不明就里,心里倒很欢喜。

当她把那只精致漆盒拿来在元仲华面前打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惊讶了。

是那只金爵钗。

那天元仲华丢在书斋里的那只点翠金爵钗。

她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高澄的书斋。自己觉得想必以后也都不会去了。

刻意不再去想那只钗。

没想到倒是高澄命人把它送了回来。

就好像断绝了元仲华所有的念想。他们之间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了。难道就这么渐渐疏远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大丞相、渤海王高澄便宣布,立冯翊长公主元仲华为嫡妃。同时也宣布立元仲华唯一的儿子小郎君高孝琬为渤海王世子。

立妃立世子的礼仪先后举行,其隆重程度让整个邺城为之哗然。高王府门口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皇帝的赏赐,以及宗室公卿、高门贵族送来的贺礼进了高王府占用了多少间的屋子,都盈庭积栋堆满了。

最开怀的居然是椒房殿里的皇后高远君,即便自己生产在即,仍然忍不住要安排宫宴为她的长嫂庆贺。自然也就有人跟着奉承。

邺城终于暂时地风平浪静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知情人都觉得说不出哪里有些古怪。华山王元大器死得无声无息,再也没有人提起此人。就好像此人从来就没有在世间存在过似的。

皇帝元善见以及济北王元徽还有宗室诸王们都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仿佛那天太极殿的事从来就是一场梦。

然而豫州的侯景却越来越不能安心了。

他的帛书发出之后没想到会是这个效果,好像一拳打进棉花里,悄无声息。刚开始满以为会是天下震动,然而现在他才发现是他自己幼稚了。

侯景心里全是对自己的激励和忿恨。原来所有人心里都是轻视他的。不管是皇帝元善见、西魏的楚王宇文泰,还是南梁的皇帝萧衍、太子萧纲。都没把他说的话当作重要的事。正因为轻视他,所以他说的话也起不了什么重要作用。

侯景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他不但没有能够一怒而天下惧,反倒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到如今何去何从,对于侯景来说,真的成了难题。

他是魏臣,但是否还能在大魏立足?

他去投奔宇文泰,宇文泰是表面欢迎,暗里拒收,没有一点要接纳他的意思。看起来他在宇文泰面前还比不上高仲密。这更让侯景忿忿不平。

至于南梁,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考虑。那些南朝的世家打心底里连他们的皇帝都未必能捧得高高在上,何况是他一个北朝镇户出身的?

他可以威服,以力压人。但是他也明白,那种心底里的拒绝和看不起他是没办法的。想起与高澄一起出使建康时,入梁宫而被人耻笑,他就恨得牙都痒痒。既恨高澄,也恨南朝人。

既然他在魏还算是邙山一战的功臣,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侯景决定还是暂时不动为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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