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桃枝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赶回来的。

他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

终不能看到忠武公高敖曹大仇得报确是遗恨,但是眼前郎主高澄之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

到了城外滏山的窟寺,其实早就该想到,没有人能放他进去,也不会有人来见他。

即便他千万央告事关高王妃、长公主,但这话说了像没说一样。

别无它法,他只能尽速赶回,他所有的也不过是自己一条命而已。如果高王这次真能擒杀侯景,他也就不在乎这条命先替高王把王妃保住。

窟寺里,王太妃娄氏把事情探明得一清二楚。而这时她所要的就正是让二子太原公高洋把棘手的事做了。元仲华死不死并不放在娄氏心上。

然而当刘桃枝抱定必死之心回到太原公府第时,一切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圣驾已回宫,太原公高洋也去了双堂。问了府里奴仆知道,王妃居然已经回府了。这可真是让他喜了望外。

刘桃枝立刻赶回高王府。

这中间的事元仲华还不知道。这时才听刘桃枝说起,是阿娈情急之下让他去见王太妃求救。事到关键才看出来,原来王太妃娄氏竟然对她如此冷漠心狠。

魏宫之中,椒房殿内皇后一觉醒来并不知道这中间早已经出了多少事。

而小虎也正好用这段时间把许多事情凭着蛛丝马迹打听、猜测得也差不多了。

高远君一觉醒来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居然正是她的夫君、皇帝元善见默许了他的心腹、中常侍林兴仁给她的儿子、太子的饮食里做了文章,所以才太子才哭闹不止地折腾了一夜。

太子不只是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高远君这时表面平静之下已经是暴怒至极。

不用说,她困倦之后睡着是正常的。但小虎怎么也叫不醒她,也是林兴仁玩弄的花样。

小虎更打听到,再往前追溯,趁着皇后生下太子那天的混乱所发生的事:太原公和怎么误闯进来见到高王妃元仲华;高王妾室李昌仪又怎么被引进来成了旁观者……这些都和林兴仁脱不了关系。

而林兴仁说到底不过是个内宦。他胆子再大也比不上宗爱。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背后的支持者皇帝元善见允许。

皇帝元善见这时并没有回宫。他已经顾不上许多,直驱济北王元徽府第。

到了这一步,元徽也再别无主意。只能给元善见出谋划策集宗室诸王之力把邺城的高氏一族灭得干干净净。然后在高澄回来之前下旨给各州郡刺史、太守等发旨擒高澄、杀佞臣。总比坐以待毙得好。

邺城并不真的都是胸中无谋之人。

当日刘桃枝离开滏山窟寺,献武王高欢的妾室郑大车就立刻命人去把自己的弟弟唤来,令他速去豫州给高澄传口信。

而另一个给高澄传信的人,居然是谁也没想到的高阳王元雍。

太医令早就在双堂长信轩等候了。

长信轩内孙腾和高岳倒还能安然而坐。唯有高归彦,一刻都坐不住地满地走来走去,直让人看着头晕。孙腾还好,高岳实在是忍不住了,蹙着眉提醒他这位族弟。

“骠骑将军能安坐一刻否?”高岳向来不喜欢这个族弟。尽管高归彦是他养大的。

高归彦也觉得腿都酸了。但他丝毫不给高岳面子,反过来冷冷嗔道,“杨长史都送信来说主公中了毒,怎么大都督居然还能坐得住?”

说归说,高归彦还是走到席前坐下来。

孙腾一句话不说地看看高归彦,又瞄着高岳。

日已过午,原本就阴沉的天气更是黑得几乎快要像是暗夜一般。

两匹马驰近双堂。侍卫、随从、仆役被甩得很远,正在努力赶上来。

由于过于心急,高洋一直到了双堂大门前才猛然勒马。那匹大宛马被缰绳勒得几乎要嵌入肉内。好不容易刹住了便不满地长嘶几声,马蹄忿忿然地跺了跺地上的青石,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愔先稳稳勒住了马,这时先下马来扶高洋。

高洋自己已经从马上下来,随手把鞭子一扔,用手按着胸腹隐隐作痛之处,不管不顾地踉跄着往大门里面走去。

迎出来的仆役见郎主这副样子先怔住了,根本不敢近前。

“主公!”还是杨愔上来扶住了高洋。他深怕高洋再吐血。

长信轩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本就候在门口的太医令不知道在想什么,吓得一哆嗦。

原本坐着的高岳、高归彦像是同时得到了什么信号,立刻一起转头来看,并同时像是弹跳一般从座席上站起身。

太医令赫然看到太原公高洋身子摇晃着进来,立刻留意到他下唇上的血迹。

“主公!”高归彦第一个反映过来,竟然比太医令动作还快,几步上来便从杨愔手里抢过了高洋。扶着高洋进来坐下。“何人如此阴狠,竟敢毒害主公?吾必不放过他!”高归彦恨恨地道。一边颐指气使地唤太医令。

早就吓傻了的太医令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过来请脉。

其余的人都几乎是摒住了呼吸地盯着。

太医令诊了脉也啧啧称奇。

毒下得是不轻,确是剧毒。但到了高洋体内并没有完全发作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太原公体内有什么异状可以以毒攻毒。这话太医令当然是不敢说的。

但他的面色立刻便不同了。虽不至于喜笑颜开,却显然是轻松了。原以为中了毒的太原公必死无疑,自己不好和高王以及皇后交待。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看来大有可救。于是便自告奋勇去煎药解毒。

杨愔、高岳听了面色稍霁。

倒是高归彦顿时喜形于色。

闭门摒人。

怕高洋说话太多费力气,还是杨愔先把事情描述了一遍。余者三人才知道原来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高洋目光从眼前几人身上扫过,问道,“诸公有何见教?”

他因中毒,几乎是面无人色。唇角滴血,目光阴森,看起来差不多是形如鬼魅。

“这还有何可犹豫?”孙腾竟第一个直身而起,“太原公一声令下,龙雀甘愿奉命。”

高归彦惊讶了,深恨自己竟被孙腾抢了先。立刻也起身道,“君视臣如草芥,莫怨臣视君如寇仇。公自当取而代之。元氏气数已尽,公何必自谦?”

这话已经说得太直白了。这次没有人和他抢。

这几个人里唯杨愔一言不发地看着其余三个人。他和高洋算是同谋者,因此他和高洋的心思一样,这时候更想看看别人的态度。

“大都督有异议吗?”高洋一眼盯上了高岳。

高岳倒不是觉得取而代之这事不可行。只是他本是献武王高欢的族弟,不想看到高洋抢先,高澄回来兄弟相残,这是自损之道。

可是高洋的脾气他知道。如果这时候他不明确表态,定会惹他怀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大都督是不是觉得取而代之的另有他人?”高归彦抢在高岳说话前又代高洋责问。

他说的这个“他人”让人一听便知是指高澄。

这决不能不辩解。

高岳尽管心里恨不得将高归彦碎尸万段,但还是赶紧向高洋叩首回禀道,“臣绝无二心,愿奉主公之命。只是觉得这样大事须三思而后行,中间万万不能出差错。”

这答案高洋还算满意。他忍着腹痛道,“这事要先入宫去见皇后。”

春风得意马蹄轻,一路掠过江南岸。

从建康领皇命出发,向北过长江。辗转江淮之间,陈蒨并没有太着急。

知道溧阳公主、临贺郡王先后去了司州平阳城,他也并没有显露身份直奔平阳,一直暗处观望。

时值暮春,天气渐热。虽已过了春风拂绿长江岸的最美时候,陈蒨的心情还是说不出来的好。

多年以来,不知不觉之间势力此消彼长。他的父亲扬州刺史、都督七郡诸军事的陈霸先并算不上高官显爵,也没有在太子和宗室诸王之间明显依附谁。但就是在不知不觉间,江左大半已成了陈霸先的势力所及之处。

吴兴太守陈蒨和父亲陈霸先南北相应地守候着都城建康。

陈氏父子唯一表露出来的心迹就是唯梁帝萧衍之命是从。

但陈氏父子与羊氏父子是绝不相类的两种人。

羊侃只知愚忠用命,不计己利,不念己私。陈霸先则是君待我若何,我待君若何。

侯景还没到梁国,就已经搅得建康暗流涌动。这事陈霸先和陈蒨心里早就有了定论。

侯景是什么人陈氏父子当然也知道。但他们并不像羊氏父子那样对侯景深恶痛绝,恨不得先斩之而后快。偏巧皇帝萧衍的意思也差不多是这样。关键是因为梁帝觉得侯景归降这事大大有利可图。陈氏父子亦然。只是此利是否彼利,就谁都说不清楚了。

陈蒨觉得,他不需公开露面,只要暗中观望便可。皇帝不过是后来起了疑心,怕太子或是临贺郡王与侯景有私。可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皇帝一心在佛事上,虽然忌惮有人争权,可终究太子也是储君。

他关心之处在淮河以北。

悬瓠城里的侯景仗着临贺郡王萧正德也在城中便有恃无恐。

他知道高澄现在没有可能大举攻城。真要如此就是对梁下战书,首先背盟。估计梁帝和太子巴不得他如此。借魏内乱而图之的事,梁国也不是没干过。这不正是一个最好的理由吗?

高澄顶着内患重重,他现在真的没有余力再起边患。

侯景意欲借梁军令慕容绍宗败退,就样豫州就成了他在梁国的进身之阶。

他猜得没错,高澄是不会主动出击的。但还是有意外,他居然收到溧阳公主的书信,请他渡淮到平阳城相见。

这书信着实让侯景踌躇了。问题就在于告诉不告诉萧正德。

他是先兴奋之后才踌躇的。他早在高澄以世子身份第一次去建康与溧阳公主初次相识的时候就差不多同时也认得了这位梁国太子之女。

但是溧阳公主与他素无往来。甚至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那么邀约他到平阳城相见会是什么事呢?

从书信里揣度,这是私下邀约,临贺郡王萧正德并不知道。这文字中带着一种很别扭的、勉强的谦恭。就是又想拉拢,又不好意思。

看来是有求于他。

侯景突然想起来,当日在河阴城中,中箭的高澄昏迷之中大呼“殿下”。他看来这唤的就是溧阳公主。这么一来,他觉得留着溧阳公主,迟早会对高澄是个牵制。这可实在是件大妙之事。

他的儿子他可打可杀,别人不行。失了面子的难堪,备感受辱,他要让高澄也尝一尝。

侯景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事告诉了萧正德。他要利用萧正德之处肯定很多,至少眼前就得靠他留在悬瓠城守住豫州。高澄肯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对萧正德下手,以备后路。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平阳。

一南一北,陈蒨和侯景差不多同时到了平阳。

长社城中却毫无动静,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侯景把自己的部曲全部带走,包括羯人侍卫。因此,萧正德不知道,他所在的悬瓠城就成了一座空城。

平阳城之中的溧阳公主远比已经到了平阳城外的侯景紧张得多。

侯景到了平阳城,城门大开,显然就是为了迎候他。散骑常侍、信武将军羊鹍单人独骑地只带着些许随从出迎。

羊侃这个人,在侯景眼里迂腐不已。但正因此人对梁帝愚忠到了迂腐的程度,所以侯景倒对他没有什么恶感。况且现在他将要入梁为臣,正需取悦梁帝。因此对羊鹍倒是格外加以辞色。

侯景见羊鹍带的人并不多,便将自己部曲也留在平阳城外暂时扎营,只带着那几十个羯人死士入城去了。

问起公主,羊鹍答公主候在官衙之中,不便出迎。

这话说得模模糊糊,也可以理解成男女有别;也可以理解为身份有别。侯景不禁在心里嗤笑这位公主现在还架子摆得实足。他也就假意客随主便地任由羊鹍带去官衙。

平阳城并不十分大,这时城中安静如无人一般。正在往官衙去的路上,忽见一队飞骑驰来。别说侯景,就是羊鹍也在意料之外。

居然是溧阳公主带人亲自来迎接侯景。

侯景远远就看到溧阳公主身着男装,骑马而来。近前看得清楚,像是个姿容俊秀的南朝士子。还有随侍羊氏小娘子羊舜华、羊鹍的妹妹,侯景也是相识的。

倒是不见建威将军兰京。

侯景有意勒马驻立。

萧氏也勒马慢行而来。她这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侯景。看到他面目,在自己眼中倍觉丑陋。更不喜欢他那种奸滑之状,真是极其厌恶。

不得不强压着心头的种种欲作呕的心思,平静着一张面孔道,“郡公入城,恭迎来迟,望郡公见谅。”

这在溧阳公主来说就是极其客气了,算是纡尊降贵。

溧阳公主话虽勉强客气,但到底做不来温和笑语之状,依旧是绷着一张脸。

侯景却格外开颜笑道,“公主如此厚待,阿勒泰实不敢当,但凭公主吩咐。”

萧氏辞色稍柔和道,“既然如此,还是请郡公到官衙中说话方便些。”

于是两人一同又往官衙而去,几乎是并辔而行。

到官衙中,一行人下马而入。溧阳公主亲带侯景往堂上去。

入庭中,那些羯人侍卫自然而然都被拦在外面。侯景毫不在意,令在外守候,自己则只身一人随着公主入内。

羊鹍、羊舜华兄妹都跟着公主进来了。

这庭院并不十分大,院门紧闭后,侯景环顾联廊中突然涌来许多梁军士卒。

这时见建威将军兰京从堂内走出,立于公主身后盯着侯景。

羊氏兄妹守在庭院门内。

侯景只身一人被围其中,成了众矢之地。

侯景倒不觉有异,向溧阳公主笑道,“公主将阿勒泰唤于此处,究竟有什么要紧话说?还须如此多的人共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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