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本可以选了平安康顺的…怎么就不听从我的话呢？"
这声音的传来使我支着木窗的手刹那间失了力气，继而被夹在了窗框与木窗间，尽管钻心疼痛，我还是第一时间回过头，找寻说话的人。
环视一圈——除了歪头沉睡的嬷嬷哪里还有第三个人呢？
我大抵是魔障了。竟听到了向莫楚的声音。
"你还是这样鲁莽不小心，十指连心，可还疼吗？"
良久，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向莫楚——是他。他回来了。
"向…向莫楚……是…你吗？"我小心翼翼低声问道。
"是我，十一。"
顷刻间，四面八方来的烟雾成了人形——那是一个透明的幻影，是那个白衣在身，时常被我在心底腹诽，让我曾经心心念念想嫁的向莫楚。
没错，是他。
我忍不住伸手向前，却扑了空。
"十一，你如今是越发倒退了吗？如何识不出这只是个幻影？"他皱眉浅笑。
"不——以你的本事，怎么会只能幻化出这样的东西？你曾经可是幻出过七八个向莫楚陪我练剑的——"我不可置信看着他，拼命摇头。
他止了笑意，低下眼帘:"如你所见，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向莫楚了，我如今只剩这最后一缕元神了，若不是常年眠在你随身的血玉滴里，今时终于有些气力，否则连如今这个幻影都使不出了——"
我低头看过去，我腰间的血玉又开始发散出光热——原来这两年多以来，向莫楚，以我不知道的方式，一直与我同在。
我哆嗦着将自己缩成一团看向他:"可……可怎么会这样？你是无所不能的向大侠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只剩一缕元神……"
他的脸上满是失望后的无可奈何:"十一，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你也不是需要躲在我身后的小娃娃了，你已经十九岁了。"
"我是修炼之人，与常人不同你是知晓的，当年从你母亲那里接过你的时候，曾为了你开过天眼，亲眼看过你十七岁往后在梁国揣揣不安的一生，于是打小就美食引诱你，话语嘱托你，为了哄你南下总之什么法子都用了，以为南国与大梁南辕北辙，你如何也是到不了，却不曾想，兜转一圈儿，你的命运仍旧是这样——"
我呆愣住，有些不知所措。曾听陈婆提起过，开天眼知命运，要耗去一半元气，而若执意改其命轨，一半元气以及七魂六魄都要被毁灭的，这是，天地间的大忌！
向莫楚，为我的一生安乐竟然付出了自己所有所有的一切。
而我，执意仇恨，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之后，还曾憎恨他的不告而别。如今竟还顶着这样一副别人的脸，去匡扶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去惩恶扬善，还要报仇雪恨？我忽的有些无地自容，掩面而泣，良久，才敢抬头看他一眼:"这样的我，你可还认得？对不起……对不起，向莫楚……"
他摇头苦笑:"十一，不必担心，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识得，也不要难过，原就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错了，与命格做斗争这种事，本就没有胜算，托你的福，知不能而为之，这样大胆的事，我这一辈子也算做了一次，去见你的母亲，也有了些谈资——说来，我从未提起过你母亲，说给你听，你不要害怕…"
"你母亲的名字叫做楚越，这两个字是你太姥姥查阅古书得来的，寓意愿她的一生明亮透彻，卓越美好，因了你姥姥与人类结合才有了你母亲，所以，在狐族里，你的母亲有些特殊，她除却有灵狐的血统，身上也流有一半人类的血，当年为了生下你受了很多苦，咳……"
他剧烈的咳了一声，身子又透明了些，"你……你怎么了？我……我给你渡气…"，我慌张的起身。
他摇摇头，摆了摆手:"肉体都不曾有，你渡气给谁？我本想与你多聊聊你娘亲，如今看来时间是不多了，十一——你往后好自珍重……"
他的尾音随着幻影一同消散在了车轿中，我再去摸腰间的血玉滴，却摸了空——他这次，终于真正的消失了，连再会都来不及说，连我真实的样貌都不曾看上一眼，便带着我唯一的念想，一起消失了。
顺其自然，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等等，这世上有许多的词汇来教人听从命运的安排，仿佛这样能让一切都好些，仿佛这样沼泽会不纠缠，喷火恶龙会不喷火，面前的敌人会将匕首换成鲜花。
无力改变不如意现状的人们就这样日复一日，相信总会好起来，相信命运不会那么惨烈，相信生活里总会有奇迹，会有从天而降的大侠惩处街头的恶霸，也会有莫名其妙的白胡子爷爷赊给病入膏肓的自己再十年的寿命——而事实上没几个人见过那样的大侠，也没几个人有机缘与白胡子老爷爷交谈一番。
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想一想，奇迹，那是尽人力而不可能，无能为力之后，最后的寄托——它的另一个名字是，绝望。
向莫楚与旁人家的父母兄长都不一样，除了死不衰容以外，他还不信命运，不信奇迹，不信邪——他只信自己双手造出来的世界。
于是他赌上自己的修为与性命，想为我改变命轨，他以为可以为我创造出新的人生，可最后，呈现给他的现状是，想要改变的分毫未动，他身后的小女孩在初出大漠的时候，也已经手染鲜血。瞧，连着血骨里的嗜血兽性，仿佛都是报仇雪恨的助攻——像陈婆说的那样，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是早早就回不了头了。
后来的路途颠簸中，我终于没了一分血色，嬷嬷叫了随行的大夫，却查不出病因。
只有我十分清楚，这是心病而已。唯向莫楚可医。
行程不曾因为我这一两分身子不爽而耽搁下，不知又过了几日，马车外的喧嚣开始比在南城时有过之而不及，车马也放慢了脚步，大梁首府长安终于近在眼前。而这一路舟车劳顿，大多数的千金之躯都已经面露病色，只有我，再一次，水土不符。在郊外的驿所休整几日，洗去一身风尘仆仆换了大梁女子的衣衫，才来了宫里的传召官——原来，原来这一日便是当今圣上的五十二岁大寿，而前些日子行军般的速度赶路，只为赶上宮里的晚宴，将这一十六位贡女作为一份也许并不怎么重要的礼物奉上。
这些“礼物”在驿所换乘了软轿，便进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盛况我一早听闻，而以我如今的心境，早没了当初的那份玩心，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左不过是更喧闹些，哪里比得过我的童花镇？我不想见识什么人声鼎沸了，也不想亲自品尝美食甜点了，烟花美不美与我何干？锦衣在身我不需要的——可是，哪怕这样，也回不到起初大漠炊烟的日子了是不是？
是啊，都是回不去的。
我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鼻涕与眼泪开始齐飞，我这样的撕心裂肺，在落轿时不巧入了偏殿小宫女小太监的眼，想必他们一定以为我思乡情切，才如此眼泪鼻涕的不顾形象。
这样也好，真相不重要。
我望着这重重深墙，不由的在惨白的吓人才净了眼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闻的微笑——进到这里才重要。
掌灯时分，除了那一位“贵人”贡女以外，剩下的所有的人都着了统一的宫服，规整的在殿里排了两列，大约也没人注意我苍白的脸颊并没有因为这几个时辰的休息而红润起来，因此只因了我个子娇小便被排在了最前头，管事姑姑清点了人数，再次教习了宫礼，才领着众人往殿外走去。
宫路悠长，沉在夜色里仿佛不见尽头，廊道两旁的小道不时有宫女提着宫灯来回走动，倒是给这偌大的皇宫填了几分人气，直到宫乐声渐近，有宫人往万寿殿传声:“南国国君祝陛下康泰平安，岁岁今朝，特奉贡女一十六位聊表心意——”
随着掌事姑姑的一声“拜”，所有的人隔着两座宫门往长寿殿行礼，礼成之后，便踏着宫步往殿内走去。
才过第一道门，就听着里面有人借着酒劲儿，大声喧哗:“南国美人儿闻天下，这一大半的美人儿都生在江南了，如今也算借着父皇大寿的光饱一饱眼福了，你说是不是六弟？”
“二哥说笑了，若说天下美人尽数在南国，我是头一个不答应的，二哥府上的歌姬舞妓，丫头姑娘，哪一个是那些胭脂俗粉可比的？”
答话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只听问话那人“你”了半天，没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此时我与其他几位贡女已入了殿，再次行礼朝拜，我微微抬头，一时有些怔住了，那个安坐在龙椅上的人，离我大约有二百步，光宫人便要穿过五层才能到台阶之上，若想伺候在他身边，还要再过台阶上的三堵人墙，进了三堵人墙才算将将近了他的身——三米开外，似乎已经是宫人离他最近的地方了。
干掉他，果然是个长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