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听罢，胳膊抵在茶几上支住头，闭上了眼睛，声若游丝，"你只说了一半，梁帝实则真的有意将皇位传给柳源明，其原因是，他有一个可以护住他，护住梁国的舅公;梁帝也真的不想考虑柳源明为太子人选，其原因一样是，他有一个可以护他，护住梁国的舅公——可以护他，就可以杀他，可以护国，也就可以覆国，这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所以梁帝想起个有用之士，为自己培养，也为柳源明所用，将来也可有力量与他的舅公相互抗衡，方才已经说过了，正因为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他才肯借我的力，但他的笨蛋儿子，多疑的性格真真是与他出于一脉，柳源明他，不信自己个儿的父皇，怕他观望一番之后，又心仪了其他的皇子，毕竟皇后膝下还有一位养子六皇子刘源彻，这位皇子可是除了生母的身份以外，并没有逊于他的地方，他心有忌惮倒也无可厚非，所以柳源明啊，他如今这般顺从他父皇也有顺水推舟的意思，仅仅是想扶无铭上位罢了，可他一定没有料到，无铭即便对他再十分感恩，在你这个姐姐出现之后，他总是排在后面的，自然也更没有料到我为他出的所有的谋略都是为了，送他上路，"夕颜顿了顿，忽的睁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知道吗，十一，经我三两句的挑拨，他便与他舅公有了间隙，仿佛他的母妃与他的舅公真的会外戚专了他的权——可他如何不想一想，他如今，连那个位置都还不曾登上，担心莫须有的又有何用？不过，也不免他这样疑心，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梁帝的罗刹门暗杀者——这个组织的幕后第一人是，左丞相——如此，做那等杀人不见血组织的头领，也不怪他的亲外甥能被人离间——"
"你……你听谁说的罗刹门？那群人……是不是左臂刻了煞星？"这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听人与我提起这个神出鬼没的暗杀组织，我竟有些激动的拉住了夕颜的衣袖。
"哦？你见过他们？"夕颜像是比我还要吃惊，起身又重复道，"你竟见过？你…我一度以为你不过是梁帝众多仇家中普通的一个，如今看来，梁帝竟要启用罗刹门来对付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原来她也只是略有耳闻，旁人或许只听闻过罗刹门，甚至以为只是传闻，她不过更确认有此暗杀组织，并从柳源明那里得知了罗刹门的头领。
我有些失望的松了手，后退了一小步，避重就轻道，"我……我也只是听闻，我与梁帝不共戴天，也确与罗刹门有血海之仇——"
"是梁帝派罗刹门派人杀了你的家人…"
不等她说完，我便抢道，"是，"而后结束了这个多年不提，一提便噩梦连篇的话题，跑出了殿外。
我的思绪乱极了。
显然夕颜如今做的一切，连豆豆都被算计成了她的棋子，如此，我送豆豆离开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而夕颜要的，又不仅仅是这些，她要走的路更险更难，若扯上豆豆，那便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如入沼泽，越陷越深的事，决计不能在豆豆身上复现。
几日之后，闹市的一个富贵宅院成了豆豆的府邸，里面的摆设与小厮丫鬟一并是夕颜精挑细选来的，名义上的姐姐，他还是要入宫扣谢的。
因此府成的第二日豆豆便来了钟离宫，谢礼之后，征得夕颜的许可，我终于有了与豆豆在侧殿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
"十一，你瞧，我如今也是有一身本事，入得了朝堂的人了——"，豆豆甩甩衣袖，仪表堂堂的笑道。
我不曾想到，时隔多日，他与我兴奋的说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样的话。
"你……你觉得你今日的风光甚好？"
"有何不好？像你当年说的，我总能学成归家，让我娘开心的掉泪，你看，如今我也算做到了一半，我想好了，过些日子便把爹娘接过来，向阿叔也来我府上，如何？"我楞在那里，不知回个什么，他拍拍我的头，"十一？你魂游到哪里去了？我如今可是也比你高了呢——"
"你是豆豆！不是无铭！你……你是要离开这里呢！"我有些慌乱的握住他的手，声嘶力竭道。
"十一，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豆豆，也可以是无铭啊，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兴奋的在我耳边低语，"还有一个好消息与你说，你大约不曾听过，梁国最大的暗黑组织，罗刹门——柳源明的意思，将来我便是罗刹门众人的头领……虽然我不曾见过那……"
我一口回绝，有些魔怔的脱口而出，"不成！不许你去做那劳什子头领！我如何也想不到你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罗刹门？我会不曾听说？那群掳走你的黑衣人，便是罗刹门的人！你以为柳源明怎么能在距离南国边境千里之外的大梁那么巧救了你？十有八九掳走你的黑衣人正是柳源明管辖的几个人！我不知他看中了你哪里的什么天赋异禀留下了你，但极有可能，你险些死在你所谓的救命恩人手里！还有，豆豆——你的父母尚不在人世了——"
话毕便是死一般的静寂。
良久他才推开我的胳膊，抿了抿嘴角问道，"你——你是在寻我开心吗？"
我瞧着没了再瞒下去的必要，事态已经偏离我预想的太远，只好和盘托出，"豆豆你已经长大了，这些话，本该早些让你知道，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也不知如何说起，今日这个机会虽然看上去烂透了，但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叹口气，背过他，才继续说道，"那年你娘将你放在地窖里，不是不要你了，是为了让你逃过那场劫杀，事实上，我们离开的时候，镇上已经惨遭……惨遭杀戮，除了你我，无一人生还——"
他绕到我的面前，声音冷到了骨子里，像第一次在营帐见到他那般陌生，"我爹娘待人和善，童花镇人事微小，如何招得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那人是……是来杀我的…"
"所以，无论是何原因要杀你，终是迁怒于镇上的普通人家？而后屠得满镇的无辜性命？"
"……"
是的。无论我如何逃避，因我祸及整个小镇安危的这件事都是不争的事实。
就如同，我再怎么指天为誓，立地为盟的要报这血海深仇，都唤不回镇上昔日的热闹笙歌。
"你长大了，有你的抱负也是应该的，只是求官也好，拜人门下也好，只要是在梁国，便是为虎作伥，你不能如此没有分寸……"
"你如今有什么资格这样同我说话？别忘了，没有你，就不会有人死！"抬头间，只见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怎—么—不—是—你—去—死？"
我一楞，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豆豆的模样。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所以，我来到梁国，进到皇宫，便是要手刃龙椅上的那人，罗刹门所有的人都要拿命来偿当年的那场孽债，至于我……事成之后，等你身处安全之地，我便，以死谢罪——"
"我安不安全，原与你也是没有关系的，这仇我自会去报，向十一，早便死了，从今而后，我是无铭，你是钟离宫的宫人，你我，再没一分牵连——"
他说完便摔门而出，我瞧着他的背影，无限恍惚，他已经是少年的身量了，他的肩膀宽厚了许多，再也没人能一言半句的哄住他，他真的长大了。
（二）
我从前其实，怕死。
哪怕在去到死士营那等没几个人能善终的地方，也还是抱有活下去的希望，我希望能报得大仇，渴望找到向莫楚，寻到豆豆的下落——这些都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
后来，向莫楚果然连根毛都不愿意留给我念念，便魂飞魄散。
然后，完好出现在我跟前的豆豆在得知所有的真相之后，恨不得我去死。我这才恍然记起，那场杀戮的起因是我。
我原比罗刹门的人干净不到哪里去——我才是罪魁祸首，最该死的人。
因此，我活在了豆豆，哦不，无铭的仇恨里，从此他的眼里再无向十一——而他，终究成了无铭，再也没了一分豆豆的气息，在他姐姐，钟离宫的主位，瑛夫人的扶持与柳源明的助攻下，于年前从朝堂上的末流一举做了副尉，而我看着他这样一步步身陷进去，从最初的夜不能寐无能为力到最后的慌张忧虑，一直持续到年关。
说起年关，就要提及春节，春节在中原各个富庶的国家是极其重要的时节，在那一天到来的前十五天就已经开始了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不像我在大漠那会，向莫楚也只是在春节的第二天做一盘新的桂花糕，然后敲敲我的头说，十一，你又长大一岁，又长大一岁……
顾大娘最多会送过来几个喜饼，然后豆豆……无铭他会跟在顾大娘屁股后面兴高采烈的过来同我比身高，然后垂头丧气的回去——不像如今，俯视我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