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345年3月7日,夜,北荒,魔族大都。

辽阔的朔方原上是漫天的星光,繁星明灭下有大都内的万盏灯火遥相呼应。

魔君魁梧健硕的身影立在金帐外,粗犷额骨下的漆黑双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旌旗上扎着的五条狰尾,火光映照下,生在额骨上的双角投下了阴影,遮蔽住眼神中的迫切。

金帐厚重的门帘紧紧闭合,隔绝了众魔的视线。

帐外立着一干魔族贵胄,尽皆屏气敛息,伴着魔君听着帐内隐约传来的阵阵沉闷喘息。

“大君不必担忧,既已祭了狰尾,血神必将眷顾大君得个强壮的男嗣。”有人自背后说道。

“但愿。”魔君伸舌舔了舔紧抿着的干涸双唇,神色略微舒缓。

金帐内的喘息声在此时终于停息,帐外的诸魔均松了口气,这场分娩已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

又候良久,仍不见有侍产的巫姆揭帘来请。

魔君神色不耐,大踏步闯入帐中,却见婢女们一个个埋首俯身扑簌簌跪了一地,连产妇也带着满身血污栽倒在榻下不住颤抖。

“是个女婴么”看着跪倒在地的众人,魔君眼中溢出失望之色,发一声叹。

却又忽觉不对,魔君猛地转头看向巫姆怀中的孩子,竟然既不啼哭也不动弹,走上前去一把抢过。

婴儿入手颇具分量,低头细看,与魔族初生婴孩一般无异。

只是较之寻常婴儿更显沉重,手脚软软地耷着,肤色绛紫,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死孩子是个…是个死掉的修罗孩子”

随着巫姆惊恐地喃喃自语,帐中的空气似是冰封,众魔不禁打了个寒颤。

魔君身上散发出彻骨的寒意,他看着死婴额上微微凸起的肉瘤,与胯下的男性特征,腮帮子咬地高高鼓起,悲痛与怒意扭曲了他的面孔。

“你本该是我族高贵的战士,本该在战火中铸就修罗的威名,在敌人的哀嚎中成就你的荣耀,”魔君双手捧着死婴,声音因悲痛而颤抖:“本该在敌人无数的尸骨与族人称颂的赞歌中继承魔君的王位,可惜…”

魔君单手挎着孩子,抽出腰间的重刀,愤愤地剜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巫姆,大步绕过她来到产妇身前,一脚将其掀翻,无视她悲惶惊恐的面容,举刀便斩。

“噫叽!”

还未等刀斩落,产妇一声悲鸣,便因恐惧与失血死去。

刀落,产妇化作两瓣,但魔君并不罢休,仍一刀一刀地劈下,直至剁成肉泥,方止。

没有人意图上前阻止,甚至没有人觉得不忍,只有人惋惜,可惋惜的不是产妇的下场,而是惋惜一名魔族战士的早夭。

惋惜于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魔族女性卑贱的腹中。

在魔族,女性是低劣的,地位卑微到甚至比不了充作口粮的家畜。

那些未足生孕年龄的,便散在重将贵胄帐里当婢女。

第一次月事过后,便要接受圆房,以魔族对待女性的态度,其过程之惨烈可想而知,侥幸活下来的,便是无休止的重复,直到受孕。

若是生了女婴,母女生死但凭当爹的心情;若是生了男婴,便算是逃过了这一劫;若是生了个千中无一的修罗——母凭子贵?——想当然耳——魔族中地位尊崇的贵胄酋首会蜂拥而至,争相将她纳入帐中以图诞下修罗子嗣,日日夜夜叫她不得安宁,直到再怀身孕。

往后便是生了怀,怀了生历经绝望而无止尽的轮回,直到死在产床上,鲜有挨到寿终正寝者。

但若不幸生了个死婴,这死婴还不幸是个男婴,更不幸者是个修罗,那这女人可就成了举族的罪人,罪人的下场

“你这贱人竟敢使高贵的修罗胎死腹中,”魔君狂怒地嘶吼,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愤懑,“丢出去,喂哈察!”

婢女们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将地上淅淅沥沥的血肉捧起,兜在衣裙下摆中冲了出去。

帐中重归寂静,仅剩丢了魂似的巫姆仍在发出梦呓般的自语。

魔君将刀收入鞘中,双手捧着修罗死婴看了又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万般难舍。

良久。

“把孩子交给大巫抱去荒原圣殿,命其交给祖巫厚葬,让我的孩儿得以去到血神身边,侍奉血神,佑我魔族八荒长存!”魔君喝醒巫姆,将孩子递给了她。

巫姆接过孩子,行至帐边掀开帐帘,却又退了回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魔君新历丧子之痛,正自悲戚,看她这般作态,却念她为血神仆役,强忍不耐喝道。

“是……是……大君,这是今年魔族诞下的第一个修罗,虽然是个死胎…”巫姆口不择言。

“说紧要的!”魔君被戳中了心中痛处,咬牙切齿道。

“是是是,但这……这……已不是魔族近年来足月而产却胎死腹中的第一个死婴了……”巫姆言罢,立时跪伏在地。

“此话何意?”魔君眼神森冷,语气阴沉。

“其其实,自前年伊始,大都之中各个帐内陆续都有产出死死婴,且死婴皆是足月诞下,并非早产,这些婴儿除了没有生命,其他一切皆与寻常婴儿无异,既无窒息而死的痛苦扭曲之姿,也无缺少颅髓脏器的残缺之态,可以称为健康之极,并无任何夭折的缘由,但离奇的是,他们偏偏都是死的,老身接生过的产妇均告诉老身,胎儿在腹中从始至终都未曾动过,就像是就像是怀了一具只有躯体,没有生命的肉肉块。初时一年有十数个,老身只道是不幸的巧合,可去年死婴的数量急剧增多,仅一年竟生了三百多个死娃娃,合每天都要死上一个哇,”金帐中鸦雀无声,唯有火盆里不时爆出的火星合着巫姆颤抖的语调传入耳中,巫姆被这寂静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偷眼去看魔君,却见魔君的面庞笼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惴惴不安地续道:“兹事体大,本应上奏大君,奈何大君率军征讨叛逆不在大都,老身却也不敢肆意声张,于是唯有把此事报与大巫,大巫听后也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遣斥候通知了各个氏族的大巫一同前往圣殿拜请祖巫降示,大巫这一去一返将近两个月,老身心急如焚,终于盼得大巫归来,却告知老身不止是大都,魔族各个大小氏族中均有死婴诞下,而而且日趋增多,但当老身问及缘由,何法可解时,大巫却缄口不语”

随着魔君愈发粗重地喘息,巫姆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声如蚊呐,终不可闻。

巫姆瘫在地上,汗如出浆,似有两道冰锐的刀子钉进了自己的脊梁。

“今年大都内诞下死婴几何?”魔君话语中寒气凛然,火盆中升腾的火苗似也低矮了下去。

“禀禀大君,仅三个月,已有去年一年的数了,诞下的婴儿,十之五六都是死死的。”巫姆骇然应道。

“你们帐中均诞有死婴?”魔君回身环顾众人,目光扫过之处,众魔噤若寒蝉,无不垂首闪避他凌厉的目光。

“唉,”魔君喟然长叹:“是本君失察,险些陷魔族于万劫不复。”

“我等羞于启齿,却不想因小失大,酿成大错,请魔君降罚!”众魔惶恐,纷纷跪下,齐声呼喊。

“怪不得你们,这事发生在谁的帐中都不光彩,你们不愿声张,也是情有可原,都起来吧。”魔君身形摇晃着倚坐在床榻上,连番震怒后,声音中透着疲累。

见座下无人起身,却也不去理会,接着道:“传大巫进来。”

话毕,还未等人传旨,已有一道身影掀起帐帘钻了进来。

来者身着兀鹫羽袍,头颅隐在暗褐色的兜帽里,叫人看不清面目。

众魔见了这身装束,认出来者正是大巫。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魔君睨着他,话中听不出喜怒。

“是。”大巫双手笼在袍里,垂首答到。

各族大巫均只需跪拜血神与祖巫,微微颔首已算表达了对魔君的敬意,是以魔君并未斥责。

“你去了圣殿。”

“是。”

“祖巫知晓了此间的一切。”

“是。”

“可有下达神谕?”

“没有。”

魔君怒不可遏,霍然站起,怒声喝道:“放肆!我魔族筑圣殿,侍奉祖巫三百余年,如今举族面临灭顶之灾,尔等却要弃我族于不顾,你身为魔族,何以如此泰然自若,莫不是祖巫施了甚么迷魂咒,叫你丢了心智忘了出身么!”

“魔君错了。”面对生死予夺只在一念间的一族君主的暴怒,大巫语气平缓,不疾不徐,竟不闻丝毫波动。

“哦,倒是本君错了?”魔君怒极,颈上青筋耸动,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是,魔君错了。”大巫道。

“好,好,好,你倒说说本君错在何处。”魔君怒极反笑。

“魔族修建荒原圣殿,是为了侍奉血神,而非祖巫,此其一;如今魔族面临灾祸,血神并未明示任魔族灭亡而不顾,此其二;自小巫虔心侍奉血神起,小巫便脱离了世间,肉体躯壳精神灵魂都给了血神,已不在魔族之列,此其三;祖巫并未对小巫施咒,此其四。”大巫竟真将魔君的错处高声罗列了出来。

“还有么?”魔君眯起了眼,摄人的血光在他漆黑的眸心氤氲蒸腾,帐内的血腥气更加浓烈了。

“自然还有。”

“说!”魔君抽出了刀,一步步走向大巫。

“魔君不该妄自揣度神意,况且您把神想错了,您也并不了解神性,神是宇宙运行的绝对真理,世间万物的兴亡皆在神的一息之间,神不爱众生,也不恨众生,神对众生无欲无求,神高高在上,看着八荒万物互相杀伐,目光落在何处,何处就长盛不衰,神以这种方式主宰着世界,以尸骸与鲜血铸就世间万物轮回的真理。是以,不论魔族上下对血神是尊崇抑或贬斥,血神都不会因此降下恩惠或责罚,”刀落在了大巫的头顶,只需微微下压,便可让他化作两段,但他不为所动,仍在平稳地叙述:“但祖巫是血神在八荒的使者,他不能左右神的意图,只能贯彻神的意志,然而,此刻他仍然身在魔族,这便表示血神并未离魔族而去,魔族仍得血神眷顾,就像三百四十五年前那样,祖巫带着血神的旨意,来到您先祖的面前,解了可使魔族灭绝的灾厄。”

刀放下了,魔君喘着粗气,垂眼看着岿然不动的大巫,喃喃道:“既未放弃,为何仍未降下神谕。”

“这就来了。”大巫偏身站开,手往帐帘处一伸,淡淡道。

大都之内从不起风,高耸的城墙将风完全阻隔在了城外。

然而,此刻竟有风卷起了帐帘,一只辽鹰乘风而入,稳稳地落在了大巫的臂上。

他从辽鹰的腿上解下一支中空的小木筒,拔开盖子,倒出了一卷小羊皮,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魔君。

魔君接过,扫了一眼火漆上祖巫独有的含义不明的印戳,默然启封看了起来。

“查明,速至。”

半掌大的小羊皮上只写了这四个字。

魔君盯着这四个字,呆呆地伫立了良久,一时间有些出神,他对生死存亡的意义感到困惑迷惘,种族的兴衰都在他人一眼之间,即使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神,这也未免太过——儿戏了——魔君想到的只有这么个词。

他突然生出个有趣的念头,若是血神大人被风迷了下眼,下一刻,我魔族是不是就灰飞烟灭了,我再如何挣扎也仅是徒劳。

大巫静立一旁,并不催促,地下跪着的人,也依旧还在跪着。

伫立良久之后,魔君一言不发,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外,执勤的卫兵正在换岗,两队人马见了魔君,立时立直站定,右拳重重地击在胸膛上,双眼闪烁着炙热的崇拜。

魔君以同样的姿势向他们庄重还礼,这让卫兵们澎湃的热血险些撞碎了心脏。

魔君迎着东方渐起的朝阳,长长地舒了口胸中的浊气。心中暗定:“莫说此刻有神庇护魔族,便是他日与神为敌,本君难道就能辜负了族人么!”

“牵哈察来,随本君,去圣殿!”

上古345年3月7日,一行人马驶出了大都,一路奔往朔方原以北的荒原深处,那里有魔族的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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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4月8日,魔君——鞑叙罕·血吼召唤来魔族全境守护者——魔神——英赣达·血吼,共同率领魔军七万自大都向北荒西部的鬼族开拔。祖巫同时南下前往人族北部边陲戍北国,联络援军。

上古346年2月1日,经过了将近一年的跋涉,魔军抵达鬼族地界,六族夺魄战役以魔族的进军开始,正式打响。随后的十数年间,人、仙、佛、妖四族相继奔赴战场,于鬼族国都幽州展开决战。

上古362——364年,鬼族溃败,鬼王身死,鬼神被联军封印于黄泉,鬼魄下落不明。联军损失惨重,随后陆续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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