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巫惨绝的哀嚎激荡在圣殿之中良久方息。

古那歧立在池沿,距池中血水仅一步之遥,看着血池中逐一浮起的四具骸骨,目瞪口呆,心下骇然,冷汗已在不经意间湿透重衣。

“为何我迈入血池的最后一步竟不得踏出?身体如同铅铸,欲动分毫而不可为?”伫立良久,古那歧方才回过神来,之前那凄厉可怖的一幕却挥之不散,萦绕心间犹如梦魇。

“愣在那里作甚?还不速把那四个败类的尸骸捞出,免得污了老朽的圣池。”祖巫嘶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古那歧忽觉身体恢复了控制,但此刻,却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怎么?先前你说过的话难道才过片刻便已忘了么?”祖巫语调之中夹带着浓浓的讥讽。

古那歧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一条贱命,于我魔族复兴而言,何足挂齿,死便死矣。”

心下一横,牙关一咬,眼睛一闭,从牙缝中挤出一声狠叫,便纵身跃入了血池。

血水黏稠浓厚,有些温热,虽是没过胸腹,却无丝毫憋闷窒息之感,反倒是有种难以言明的通透之意传遍四肢百骸,似是打开了周身毛孔,竟有说不出的舒畅。

古那歧愕然,回首望向祖巫,眼中迷惑不解。

“让你跳,你便跳,不怕死么,便是那石头脑袋的藓皮猪也无你这般愚鲁莽撞。”祖巫口中虽是喝骂,但神情中却似透着宽怀欣慰之色。

古那歧呆立片刻,随即恍然,方才自己即将踏入血池之时,身体突然不受控制,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分毫,必是出自祖巫的手段。想必那血池之中早已下了厉害的禁制,所以那四巫才身销命陨,化为枯骨。

想到此处,古那歧心下了然,趟向血池深处,将那骸骨一一捞出。

古那歧出了池水,竟发现自己周身衣物并无丝毫血渍,也不觉有何濡湿之感,不禁大感疑惑。

将四具骨骸安放完毕,他来到祖巫近前,俯首以听指示。

“可知为何你存,而他亡?”祖巫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古那歧,又指了指远处的四具尸骸。

“小巫不敢妄加揣测。”古那歧的头埋的更低了。

“但说无妨。”

“许是圣池之血供奉血神日久,沾染了神力,能辨认生灵之本心,四位大巫妄图继承祖巫之尊,却失了敬神畏神之心,所以”古那歧不自禁地转头看了看那四具尸骸。

“所以他们血肉尽数溶于圣池,化为一捧枯骨,是么?”祖巫接道。

“此乃小巫臆测。”

“哈哈哈哈哈哈,”见祖巫发笑,古那歧立时跪倒在地,揣摩自己莫不是说错了什么,正自诚惶诚恐,却听祖巫道:“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们是心怀叵测,动机不纯,但这圣池之血,并非我等侍奉血神之用,而是血神对魔族的恩赐,日后你便会知晓。何况血神法力通天,高高在上,怎会在乎这等宵小之辈那点心思,那禁制是老朽暗中设下的,在观出他们心地不纯,胸无魔族之时便诱导他们自我了结,也省得污了老朽的手。好了,你起来罢。”

“是。”

“老朽既已得传人,便可安心地投身神所侍奉血神真身,在那之前我有三事交代于你,”祖巫心中所挂之事将成,神色略显放松,面庞却更显苍老。“你得我传承、密典及诸般巫器之后,须日夜修习,不可懈怠,你虽天分不高,但好在心性沉稳坚韧,若刻苦磨炼,假以时日也可成器,此其一。”

“谨遵祖巫教诲。”

“祖巫乃魔族之三官,眼观五部、众生之命烛气运,耳闻血神神谕意志,口传五部魔酋神旨卦象,他日你若巫法有成,切不可亵神渎职,误了魔族。此其二。”

“小巫不敢。”

“少倾我便以我寿元为献祭沟通血神,卜出的天机事关魔族兴衰,乃是绝密,不可以辽鹰传递,须你亲往各部,面告五部酋首此卦结果。

另外我会亲手拟下书信,叙述此间之事,以免族中诸魔因四巫之死而迁怒于你,并令五部重选大巫辅佐于你,你可携我印戳手札前往,免你图费口舌,他们却还不信。大巫的遴选由你自行裁定。以上所言,你可记下?”

“小巫铭记于心。”

祖巫见他点头答应,便不再理会。

自顾自地踱至四巫骸骨之前,伸出两指,并指如刀,轻飘飘地划了四下,那坚如玄铁的头盖骨便似豆腐般轻易剥落了下来,切口平滑如镜。

随后只见祖巫右手一翻,一把漆黑的墨玉刀笔凭空落入掌中。

祖巫左手捧头骨,右手持刀笔,刻刻划划,笔走龙蛇,一个个蝇头小字在骨面上相继浮现。

一时间,这偌大而空荡的圣殿中,就只剩下了刀笔刻骨的刺耳之声。

不多时,祖巫便已住笔。

“你近前来,”祖巫对着古那歧招呼了一声,待他上前,便将头骨交付与他,道:“将这手笺收好,剩下的便不用我嘱咐于你了罢。”

“是。”古那歧伸手接过头骨。

“此刻正值酉时,太阳将落未落,太阴将升未升,乃圣池与血神联系最为紧密之时,我需借助圣池神力窥探天机,形神须极为专注,此事事关重大,你且退出殿外为我护法,以防不测。”

“是。”古那歧应声而退。

退出殿外,触目所及仍是黑云笼罩的晦暗苍穹,朔风凛冽狂躁,刮的人喘不过气,但那黑云却如凝为实质,竟然不动分毫。

与殿外的风声狂啸,长草纷飞相比,此刻的殿内却是一片死寂,唯有万点烛火无声摇曳。

祖巫立在圣池之中,面对血神神像,佝偻的身子此刻却挺得笔直。

苍白骨杖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握着它的那只枯手突然将杖身浸入池中,血水之中立时分出万缕血丝随着杖身盘绕而上。

血丝细如牛豪,如蛇般蜿蜒蠕动,顷刻间便已爬满骨杖,其势不止,竟顺着祖巫持杖的枯手蔓延而上。

血丝触及肌肤,便针也似地刺入其中,一丝丝一缕缕仿如游蚓入壤,又似百川归海。

祖巫的身子突然剧烈颤抖,嘴角不自主地抽搐痉挛,显是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随着源源不断的血水被祖巫纳入体内,那嶙峋的枯手,干瘪的面颊竟渐渐显得丰润起来。皮肤下的血脉根根凸起,脉络分明,竟隐隐透出血色红光,定睛看去,犹如皮下流淌着千百条血色的河。

血流走遍祖巫周身,随后沿着脖颈爬上面颊,越过嘴唇,攀上鼻梁,最终汇于眼部。

祖巫惨白的眼眸霎时间被血色浸染,定睛一看,黑底红眸,正如那血神之眼一般模样。

祖巫体内充斥着血神神力,巫袍鼓荡,无风自舞,圣池血水以他为中心飞速流转,陷出了一个盘旋激荡的涡卷,渐渐露出了池底样貌。

漩涡下露出的是一个直径丈许的圆,正中画有古朴玄异的图案,那图案周遭遍布刻划而出的铭纹符画,一如祖巫巫袍上所缀的血色铭纹一般样式。

那些铭纹闪烁着金红之色,好似在红绸上度了一层金。

祖巫高举骨杖,抬首望天,高声颂咒,咒语念得极慢,且并不连贯成句,每次只念一字,但一字念出,池底的一枚铭纹便亮如白炽。

咒语共有一十八声,池底的铭纹也就随之亮了一十八个,随着最后一声咒语念出,那古朴玄异的图案光芒大炽,竟在神像身前映射出了几行字来:

上古纪,千年期。

夜暮林,异象生。

天魔诞,八荒握。

******

立于殿外正自发愣的古那歧忽觉眼前一亮,抬眼望去,但见位于圣殿正上方的那一片厚重的乌云竟然豁然洞开,露出了一角蔚蓝的天空。

古那歧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心中阴郁尽扫,周身似也为之一轻。

虽是黄昏将夜,却有耀目的天光从云洞之中辉然透下,普照圣殿。

古那歧正自惊奇错愕,身后的殿门却在此时忽然敞开。

他木然回头,一十八字的血红谶语泛着金光顿时射入眼底。

古那歧呆呆地看着,心神全然被眼前所见吸引。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血字金光渐渐暗淡消散,方才收回心神。

目光下移,这才看见了背倚着池壁,萎顿在地的祖巫。

“祖巫!”一声惊呼,古那歧疾步冲入殿内,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也未作他想,一把将祖巫揽进怀中。

祖巫干瘪的身子瘦若一捧枯骨,抱在怀中轻如无物,面上却透着异样的潮红。

“所幸……所幸不负老朽耗尽生命,换得预……言,魔族复兴……有望。”祖巫气若游丝,一句话道出似已用尽全力。

古那歧望着祖巫枯皮包裹的面庞,无语凝噎,思绪起伏。

这短短的半日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本是五人前来,如今四个已魂归天外;本是五部中资历最浅的一名大巫,竟得了祖巫之位。

本是身无长物,普普通通的一个魔族族众,此刻竟成了血神神使,肩上甚至扛上了整个魔族的命运。

如今想来真是莫名其妙,与当初当选大巫比起来更显得莫名其妙。

仅仅是因为荒原咆哮部的酋首,乃是魔族中最不重视巫觋的一个,在遴选仪式中,酋首只是随随便便地抬了下手指,他便被侍从们拉出了队列,毫无仪式感的给他套上兀鹫羽袍,敷衍的宣布之后,族人们就散去了,古那歧甚至不确定,当时酋首究竟是否看到了他,一定是没有,他清楚的记得,酋首指着他的时候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谁会睁着眼打哈欠呢?

一个接着一个的意想不到的转折,让古那歧生出了毫不真切之感,甚至是觉得荒诞至极,可这已然成了既定的事实。

祖巫逐渐冰冷的身体告诉他,这所有的一切由不得他不信。

******

上古648年7月15日,祖巫辞世,古那歧·荒原咆哮承其衣钵继任祖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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