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跟随国师来重州的,尚有两名朝廷要员,负责派遣粮食衣物及药品种种琐事,至于国师,则在到达重州的第三日,登上新建的数十丈高的天台,作法祈福,便完成了此行的任务。

祈福过后,瘟疫彻底解除,因为顾及京中年幼的新帝,在重州百姓千恩万谢的叩拜中,国师率先回京,只留下跟来的两名官员善后。

重州到西京路途遥远,百余名亲卫护送着国师的轿撵,昼夜兼程往回赶,速度倒也不慢。

铺着厚厚虎皮的宽大轿撵内,年轻的国师懒洋洋的倚着一侧,宽阔的紫袍肆无忌惮的覆盖了大半个空间,细长幽深的双目浅浅的合着,似是进入了浅眠,只是唇边依然挂着一抹微微的笑意。

阿苏小心翼翼的缩在角落,避免碰到那袭华丽而招摇的紫袍,一双乌黑的眼睛,悄悄的打量着睡着了的国师,心中暗暗好奇:这人莫非是天生的一张笑脸?怎的连睡着了都在笑?

“看够了么?”蓦地,磁性的声音沉沉响起,吓得阿苏禁不住抖了一下,忙凝神看去,那人却已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正拊额笑望着自己。

被抓了包的少女慌乱的低下头去,不敢与这人含笑的目光对视,尽管只相处了几日,但不知为何,少女对这笑容和煦的好看国师总有几分惧意。

传闻国师紫玥法力强大无所不能,这阿苏绝对相信,但说他爱民如子慈悲宽厚么……阿苏垂目,回想起前日被自己偷偷瞧见的,夜晚重州城外的高崖上,那些被秘密扔下的染上瘟疫的百姓的哀求惨嚎声,她便忍不住有几分怀疑:凭这人的法力,若真有心救那些百姓,又岂有救不活的道理?

下巴上倏地一热,两根手指搭上阿苏的下颌,小脸被迫抬了起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细长幽深的眸子。

“在想什么,嗯?”

阿苏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惧意,微微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在想要为大人缝制一件什么花纹的衣裳。”

“果真?”缓缓的,懒洋洋的语调。

“嗯。”阿苏乖巧的点了点头,细腻的小脸上缓缓绽开一朵洁净无垢的笑容。

细长的双目倏地一眯,闪过一丝赞赏,食指滑动,浅浅划过少女嫣红的唇瓣……

阿苏一惊,强忍着躲闪的本能,垂目遮住眼底的惊慌。

“呵呵呵……”紫玥却蓦地收回手去,重新倚靠到轿撵一侧,赞道:“真乖,那么,本王便等待着苏苏的礼物了。”

……苏苏?阿苏压下心底的不自在,只觉得这称呼有些亲昵,以前可只有阿婆会这样叫自己。

十日后,终于抵达都城西京,不愧是王朝的都城,比之重州繁华了何止数倍,宽阔笔直的街道,威严大气的建筑,车水马龙的热闹,一切的一切都让阿苏大开眼界。

进城之后,不知又行了多久,轿撵终于落定,踏出去的那一刻,阿苏无声的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和那个可怕的男人日日呆在一处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皇宫,皇宫之前已经站满了人,数百名身穿官服的人按文武整齐的分立两侧,人群的最前方,站着一名身着明黄龙袍的小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甚是可爱,见到国师下轿,忙一溜小跑的冲了过来,清亮的童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国师国师,你怎么才回来呀?朕这些日子天天都盼着你回来呢!”

阿苏吃惊的低头望着眼前奶声奶气的小童,良久,才消化了皇帝还是个刚断奶的稚童这一事实。

小童冲到近前,胖乎乎的小手欢喜的抓住国师的衣摆,仰头笑的天真无邪,与此同时,百官撩袍下拜,毕恭毕敬的恭贺紫玥再次为国立功。

“皇帝,注意你的仪态。”没有理会百官,紫玥俯视着抓着自己衣摆的小皇帝淡淡开口。

“……哦。”小皇帝大大的眼睛眨了下,怯生生的收回手,垂下脑袋不再说话,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阿苏忍不住有些心软。

这边,国师随意与众臣寒暄了几句,便散了众人,对着巴巴望着他的小皇帝道:“皇上,时辰不早,我先行告退,明日再进宫看你。”

“好,国师明日一定要记得来。”小皇帝忙道。

“好。”紫玥侧头点了点,算是答应了。

顶着小皇帝好奇的眼神,阿苏跟着紫玥重新踏进轿撵,行了好远,她透过缝隙,只望见一个小小的背影,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慢慢的走进了巨大的宫殿。

这一次只行了半盏茶的时间,轿撵再次平稳落下,映入白苏苏眼前的,是一座雄踞在高出周围街道数十米的宽阔地基上的白玉宫殿,大门上端的黑色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幻月宫”三个字。无数角华丽的飞檐映着夕阳,整间宫殿缥缈的不似人间。

直到走进去,阿苏才知道,这大殿内里更加华丽,所有的地面皆以白玉铺就,四壁雕梁画栋,奢侈非凡。

宽敞的大厅内,许多身着白袍,模样清秀的少年男女密密麻麻的行礼迎接,看到跟在国师背后的青衣绝色少女,神色各异。

“都自去做事吧,玄梓过来。”紫玥脚步不停,随意散了众人。

“是。”众人散去,独留下一个站在最前面的稳重少年。

紫玥牵着阿苏的手一径往后殿走去。

比之前殿,后殿更加奢华,紫玥懒懒的倚坐在舒适的大椅上,一手撑头,一手握茶啜饮,一饮毕,方转向那个叫玄梓的少年:“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宫内可有什么事情?”

玄梓垂头恭敬的道:“启禀主人,一切安好,不过两日前,魔使传信,说魔君邀请主人前去魔界一叙,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紫玥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望见旁边乖巧站着的阿苏,眼里蓦地闪过一丝笑意,转头吩咐道:“去把侧殿收拾一下。”

玄梓垂头应下,知道定是给主人身边这个青衣少女准备的,眼神闪了闪,犹豫着问道:“……主人,可要传唤云娘?”

阿苏支棱着耳朵,好奇玄梓突然提到的这个“云娘”是什么人,却见紫玥似笑非笑的看向玄梓,声音轻柔的道:“呵呵,玄梓真是越来越知事了,都能替我拿主意了呢。”

少年立时白了脸,迅速跪地道:“玄梓知错,求主人处罚。”

“罢了,下去吧。”紫玥随意摇了摇手,似是想起什么,蓦地道:“啊,对了,吩咐下去,三日内寻一些绸丝送到偏殿。”

“是。”玄梓压下诧异,起身告退。

殿外,玄梓抹了把汗,心底暗暗纳罕,还从未见过主人对哪个女子上心若此,不仅当众牵手,还让她住进了离主殿最近的侧殿,可是……却又不让云娘过来教导房中之事,看来,是并不打算让这女子侍寝了,这么说来,这女子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有些不同寻常了,唔,得吩咐宫中弟子小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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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悄悄的侧殿内,阿苏趴在桌上全神贯注的在宣纸上描绘一幅花纹,这是她从刚跟着婆婆学习刺绣便养成的习惯,一旦想到什么新的花纹样式,便先绘出来仔细揣摩修改,直到自己满意了再绣到衣服上。

这一回要给国师裁衣,更是万万不能有差池,所以,眼前的这副花纹,她已经描了整整两日了。

突然,门外传来玄梓的声音:“阿苏姑娘,小的有事求见。”

阿苏放下手里的小羊毫笔,眨了眨眼,站起来道:“是玄梓公子?快进来。”

玄梓满面笑容的进来,身后一排长长的队伍,是数十名白衣弟子,每人都捧着一个长长的盒子,里面是质地样式各不相同的绫罗绸缎。

“阿苏姑娘,小的奉主人的吩咐,找了这三十余匹丝绸送来,只是仓促之间,尚有一些没有找齐,我已经安排宫内弟子去找了,还请阿苏姑娘再多等几日。”玄梓笑着道,语气恭敬而不让人感到谄媚。

阿苏却早已吃惊的说不出话了,目瞪口呆的看着次第放到地板上的一箱箱丝罗绸缎,若她没有看错的话,眼前的这些盒子里,有杜缂、紵丝、天净纱、秋绮罗、熟线罗、吴绫、皓纱、茧绸、纹宁绸、三角缎、素线绉、凤尾锦、花锦绉等等……

作为一次自小学习织绣的女子,阿苏深知,眼前的每一匹布都价值连城,只是一角便已是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了。

她知道以国师的地位,得到这些名贵绸缎不是难事,但是,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就收集了这三十多匹来自天南海北的无价丝绸,可就不是一般的厉害了。

“这些已经足够了,多谢玄梓公子。”阿苏回神,忙连连道谢,找齐这三十余匹布,玄梓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阿苏姑娘不用客气,这些都是小的该做的。”玄梓沉稳一笑,意味深长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阿苏姑娘若要谢,便谢主人罢。”

说罢,躬身带着那数十名少年告退。

没注意到玄梓话里的意味,阿苏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伸手摩挲着一匹薄如绢纸的素锦,漆黑的眼底,盛满了赞叹。

紫玥最近似是很忙,阿苏只在幻月宫中远远地见过那人几次,连话都没有说上。所以,半月后,当她为那人做的第一件衣裳完成的时候,只犹豫了一小下,便放弃了主动去打扰这个“忙人”的打算,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对于这个万人敬仰的国师,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抗拒的。

不过,她没找对方,对方却先来找她了。

这一日,阿苏正拿着剪刀裁剪一匹凤尾锦,耳边蓦地传来男子的轻笑:“唔,原来已经做好了,怎的也不去找我?”

这声音……阿苏心中一慌,一不留神剪刀歪斜,手指上被戳了一个小口,立时有鲜艳的红丝浸了出来。

紫玥放下拿在手里的那件已完工的袍子,身影一闪,到了阿苏面前,执起对方瑟缩的手,叹息:“你慌什么,瞧,都流血了。”

阿苏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事,以前刚跟着婆婆学习刺绣时,常常会这样,过几天就自己长好了。”

紫玥皱眉:“那怎么行。”说罢,两指轻点,一道白光缓缓覆住阿苏的伤处,渐渐的,血渍和伤口消失,肌肤完整如初,不过,那只大手却并没有礼记离开,稍稍顿了一下,才缓缓收回。

压下心底的慌乱,阿苏忙道:“谢谢大人。”

“不必谢,你做的这件袍子,本王很满意,呵呵,没想到小丫头倒是手巧的很。”

紫玥重新提起那件淡紫色的袍子观看,这件袍子用紫色的杜缂作成,轻盈柔滑,在袖口处绣了华美的祥云图案,华美大气,与紫玥身上的气质倒极为相符。

阿苏暗暗松了一口气,乖巧笑道:“大人喜欢就好。”

看着少女纯净的笑靥,紫玥双目一闪,笑道:“我听玄梓说你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幻月宫,也不曾出去走走,可是闷坏了?”

阿苏忙摇头:“还好,我又想了几个花纹,一直在想着怎么改才好,倒也没觉得闷。”

“呵呵,小丫头倒是乖,罢了,明日我要去魔界一趟,你便随我一起,也好解解闷。”

“……恩。”阿苏不敢拒绝,只得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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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去魔界,紫玥没有乘坐轿撵,直接使用法术踏云飞行,阿苏毫无法力,只得全程战战兢兢的挨着紫玥站在云朵上。

不用多久便飞出了人界,到了六界的交汇之处,往下看去,脚下是一片葱郁的巨大绿洲,偶尔有各界的人往来穿梭,想是一些跨界行商者。

不知为何,看着脚下那篇葱茏的绿洲,阿苏本能的不喜欢,只觉得隐隐的心悸,所以,只看了一眼,便皱眉收回目光。

她一瞬间的神色并没有逃过紫玥的注意,扬眉:“此地叫做飞云度,是六界的交汇之处,怎么,苏苏不喜欢么?”

阿苏无意识的抚着心头,怔怔道:“……飞云度?”随即摇头,压下心底莫名的压抑,强笑道:“没有,这里很漂亮,大人,魔界快到了吗?”

紫玥深深的看了阿苏一眼,并不追究,点头:“不错,小丫头闭上眼睛,我带你去王殿。”

阿苏听话的闭上眼睛,只是瞬间的功夫,周围的气息立刻变了。听得紫玥的声音道:“到了,睁开吧。”

她便乖乖的睁眼,这才发现二人已经身处一座纯黑的巨大宫殿里了。

“紫玥,好久不见。”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

阿苏闻言望去,高处的椅子上,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缓缓站了起来,面容英俊,只是没什么表情,男子抬头望着二人,目光分毫不差的落到两人的方向,却是双目紧闭。

阿苏吃惊,没想到这魔君竟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奕,说罢,你急急忙忙找我过来做什么?”紫玥微笑着问,一撩袍子,姿势优雅的在高处坐下。

“五年一次的‘须弥论法’在即,这一回,我听闻是灵慧禅师开坛,他在小须弥的地位虽不算高,却是弥勒佛的关门弟子,实力不小,这次机会极为难得,我有幸得到一张帖子,想邀你一同前去。”

魔君奕开门见山,言简意赅的说明邀约。

“灵慧禅师?”紫玥歪头:“唔,分量倒也算足,不过,你也知晓,我对那些佛道之法向来不感兴趣,去了也无趣。”

“听闻灵慧禅师这回讲的是轮回因果的‘寂道’,难得的很,况且,就算道场每回都设在须弥最外围,可须弥灵气充裕,肯定有些裨益,六界中人争破脑袋都想进去,我这回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张请帖,你确定要拒绝?”

魔君面无表情的淡淡陈述道。

“唔。”紫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罢了,难得你一番好心,多年老友,我岂有拒绝之理,就随你同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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