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州学,大榕树下。

今天是朱铭在金州的最后一次讲学,且根据朝廷的禁令,所讲内容与《大学章句疏义》、《道用策》无关。

官吏、士子、百姓,到场者六百余人,就连廊下都人挤人。

如果声量稍小,外围者根本听不清。

“今日无所讲,诸君有何疑惑,可尽管当场提出,”朱铭高声说道,“鄙人年幼,学问不精,或有偏颇,望诸君海涵。”

录事参军宋宁,今天是故意来找茬的,率先发问:“阁下释《大学》所讲,人之初生,性无善恶,此非佛家之言乎?”

朱铭玩味一笑:“君与蔡相一般,所习非新学也。”

宋宁表情有些尴尬,随即低头装死。

两人的交流很扯淡,宋宁一上来就找茬,朱铭一开口就扣帽子。

洛学才讲性善,新学是没有善恶的。

王安石对于人性的阐述,经历了性善论、性善恶混论、性无善恶论三个阶段。

由于“性无善恶”经常被攻击为佛家言论,蔡京并未推广王安石此书,有些刻意的将王安石性命说掩藏。

但根本掩藏不了,儒生好谈性命,就是从王安石开始的。

朱铭突然指着天空,又指着自己的胸膛:“性,太极也!善恶,阴阳也!太极之初,无论阴阳,人性之初,无论善恶。阴阳分,,天地造。善恶分,人性立!”

此言一出瞬间轰动。

因为解得太巧妙了,就连宋宁都愕然,张根更是拍手叫好。

朱铭又说:“太极必在阴阳未判之先,真性必在善恶未分之际。便是君子,心中就有善无恶吗?或许我不是君子吧,我所行者尽量为善,但心中亦常有恶念。看到财货,我也想占为己有,只不过克制自己而已。诸君,你们心中有过恶念吗?”

有人微笑,有人低头,没人反对,没人狡辩。

朱铭说道:“所以舒王(王安石)说,人有性情之分。性是无善无恶的,情是有善有恶的。我却认为,无善无恶的性,只存在于人性之初,就如太极只存在于阴阳未分之时。”

“人之在世,情之所发,必有善恶,且善恶杂之。君子心中亦有恶,小人心中亦有善。善之情主导人性,则为君子;恶之情主导人性,则为小人。”

“所以君子慎独,时刻自省。心中有恶,却能行善,此慎独使然。慎独者,诚意正心是也。”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四句何解?心,性也。意,情也。无非诚意正心,格物致知。”

“如果始终不生恶念,以本性而做善事,能做到这样的是圣人。心有恶念,惯行善事,这么做的是好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善去恶,无限趋近于本性而行善举,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君子。”

“哪天不用刻意区分善恶了,可称‘知天命’。天命之谓性也。”

“哪天能够随心所欲以行善,可称‘知道’。率性之谓道也。”

“以道而存身此修道之谓教也!”

这段话,是朱铭对王阳明的理解,还引用了明末的学术思想。

同时,也在串联新学与洛学,将新学与洛学的性命论合而为一,但在理论上更偏向王安石。

朱铭依旧在煮杂粥,但煮得挑不出错来,比当下任何一个学派都更完善。

既然讲了性命论自然而然要谈到中庸。

司理参军黄珪问道:“朱先生怎么看待高明与中庸?”

朱铭毫不掩饰地回答:“舒王的道理并无不妥,但不能割裂高明与中庸。只是稍显支离割裂,此二者本为一体,就似内圣外王不能分开来说。”

内圣外王,本来是讲君主治理国家。

从王安石开始,阐述为中庸之道,变成君子修身处世之法。

即“极高明处而道中庸”,高明是内圣,是用于立身处己的,中庸是外王,是用来待人处世的。

这个观点被洛学所攻击,认为王安石割裂中庸之道。

程颐骂了王安石很久,但估计晚年也想通了,把自己注解的《中庸》直接焚毁。

吕大临注解了《中庸》,谎称是程颐所作。

陈渊的老师杨时最初是王安石的弟子,后来转为学习二程。杨时捡起吕大临的著作,疯狂批判王安石的中庸是堕入佛家。

更有意思的是,朱熹身为杨时的徒子徒孙,却说杨时才是堕入佛家,又说王安石虽稍显割裂却无大问题。朱熹集大成的理学,不仅传承洛学,还带着许多新学影子。因为他的师祖杨时,本身就做过新学弟子,本身就带着大量新学思想。

杨时为了与新学撇清关系,偶尔会鸡蛋里挑骨头,朱熹却非常平和的纠正过来。

支使官吴懋突然说:“先生何不注《中庸》,著一本《中庸章句疏义》?”

“我的学问不行,只能试论之。”朱铭微笑道。

朱熹的《中庸集注》,直接抄就行了,没有哪里讲得不对。

其实《中庸》原文就讲得很清楚,君子的中庸是“执中”,小人的中庸是“无忌”。

即君子讲中庸,有一套自己的坚持,能始终不偏不倚秉承正理。

而小人讲中庸,内心毫无坚持,行事无所顾忌。

孔子就说过,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后世人们理解的中庸,恰好是小人的中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抛弃底线而圆滑处世,还自诩贯彻中庸之道。

一直从上午讲到下午,朱铭饿着肚子讲,众人饿得肚子听。

皇帝禁学禁书,朱铭讲别的就是,反正他讲的是“新学”。

《中庸》和《大学》经过宋代大儒重新阐释,对中华民族的影响太深远了,可以说塑造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即便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中国人,不懂什么中庸、大学之道,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也会向这两本书靠拢。真正做到了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甚至是国家施政,也暗合其道理,不自觉的受这两本书影响。

“诸君,今日讲完,有缘再聚,”朱铭朝着众人拱手,“吾完婚之后,便离开金州。婚礼一切从简,只请几桌亲友。诸君也莫要赠送贵重礼物,写首诗词相赠即可。若我成婚,能凑齐五百首诗词,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当为先生作诗以贺!”众人说道。

朱铭又言:“实在写不出来,打油诗也可凑数。”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不已,在欢快的气氛中散去。

朱铭依旧住在州衙内宅,反正新任知州还没到任。

他用三天时间,把朱熹的《中庸集注》抄下来,只略微增删少许细节,把明代的一些思想也加进去。

这个版本,以朱熹的理学为主,本身就融合洛学和心学,是宋代中庸之学的集大成版。

同时朱铭又撰写《性命说》,以王安石的学问为主,又掺杂朱熹的阐述,再加入部分阳明心学,彻底弥合王安石学问的割裂感。这篇文章按照正常发展,就算有人能写出来,至少也应该出现在明末,它是对前面四百年学说的融汇完善。

特别是“性太极,情阴阳”,完美解构性本论。传播出去肯定引起争议,它违背了性善说,但又符合儒家思想。赞同的人肯定很多,反对的人也不会太少,平时探讨学术,两帮人估计能打出了狗脑子来。

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那四句,也被朱铭正式抛出。但被朱铭篡改,“心”改为“性”,“意”改为“情”,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说法不同而已,反而更贴合对《中庸》的阐述。

“父亲在作文章?”张锦屏端着羹汤进书房。

张根回答:“在读朱成功的文章,一些感悟顺手写下来。”

张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金州待多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机搞学术研究。

他哪个学派都不是,学问直接承自宋初道学。新学他也学过,洛学他也接触过,朱铭这套融合各派的理论,张根接受起来毫无违和感。

甚至张根觉得,《大学》、《中庸》就该这么解,那几派吵来吵去有啥意思?融合各家,取长补短,方为正途。M..

张根决定捡起这一套,在金州进行发扬完善,他不觉得这是啥道用学问。如果非要弄一个名字,可以称为金学,或者叫金州学派。

金州的诸多官吏和士子,就是这套金学的基础。

现在肯定不能迅速发扬光大,但只要皇帝和奸党没了,他们就能迅速传播,成为大宋新一代的学统。

张锦屏站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拿起新出炉的《中庸章句疏义》翻阅。

她能够看懂,也觉得有理,但仅此而已,跟普通士子没啥区别。

张锦屏更喜欢杂学,家里的湿法炼铜,她就专门去学过。外公家的那些杂书,她也都有涉猎,还喜欢玩表哥发明的七巧板。

相比起《中庸章句疏义》,张锦屏更爱读《朱氏算经》,以及《道用策》里稀奇古怪的内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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