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25)

她话说到一半,到底还是有些女孩子的羞涩,眼皮子往上一掀,匆匆望了他一眼,又垂下来。脸庞微微带红,自吧嘴角抿起了浅浅的弧度。

刘病已大婚,她并未有什么了不得的情绪,状态甚是平和。就是见了那位许家千金,她也神情自然。甚至能和许广汉的女儿温言说上几句。叨叨的念着对方漂亮,又说成亲之后该如何如何管教夫婿,说着逗趣的话。想来,她是全将刘病已三个字,将刘病已那个人放下了。刘弗陵忽然觉得心生一股惶恐,她能这么快的从前一段感情里抽身而出,对他这般如胶似漆的甜蜜,若是回了漠北,是不是也只需天的时间,她也会把他望得彻底,望得干净。最后,她会嫁一个草原的好儿郎,也许就是那一位叫阿穆达的,她会过上自由快活的日子,再不会记得眼下这段时光。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竟是比病发的时候更觉心悸疼痛,胸腔里团团围住了一股又一股流窜的气流,像是要擒住他的呼吸一般。

绿衣见着他不说话,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说词吓到了,小心抬了头去觑他的面容,却发觉他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她心里一急,忙把另外一只手扶到他肩膀上,急问:“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吗?别急别急……”她连着几声,也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他的说的。绿衣撒了手,立刻就要扭头去喊远远跟着他们金赏。唇上一热,她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微微弯腰对她摇头的人,舌尖抵在了唇齿之间。

“我没事。许是走得久了些,坐下休息片刻就是了。”

他的声音听来确实还好,绿衣放心了一点,她眼皮子眨眨,示意他撒手。刘弗陵又道:“我们难得出来,不着急回去。坐下片刻,若是再有什么,即刻就走。”

绿衣点点头,他得了她应允,才将盖在她嘴唇上方的手掌移开了。

他的手温温凉凉的,她的嘴唇那么热,忽然之间覆盖上来,又突然撤离,绿衣觉得自己脸庞都热烫起来,一双眼睛左右瞧着,就是不肯正眼去瞧她。

有风吹过来,凉飕飕的,可是她觉得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脸庞还是热得厉害,不过就被他的掌心熨了熨,又不是什么别的,怎么就这么灼人,连耳朵都烫起来了呢?细细碎碎的光扰着她的视线,绿衣眨了眨眼睛,脸上发热,心里却生出一种欢喜。

“那就坐一会儿,要是再觉得哪里不好,我们就走。”她拽了拽他的拇指,半侧着脸,嗓音低低的,眼睛仍旧不去看他。

刘弗陵低应一声“好”,将马儿就近系在一棵树上,绿衣侧身就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来。刘弗陵立着,看她拍拍身旁的位置,拽了拽他的衣裳下摆,他微微笑了,也屈膝坐下来。

“这样就好像我们一起去了草原,”她倚在他肩膀,头微微侧了过来,声音低低的,有些飘飘若远,“六哥,你说要是一直能多好?”

她身体往他身上靠过去,脸侧着埋在了他的肩背处,絮絮叨叨的说:“我们会早早的起来,然后骑马去看刚生的小马驹,喝第一回的羊奶,然后手牵着手躺在草地上看着日头从草原的那一端升起来,天明之后,我们可以弯弓搭箭,去打猎!”

她说着笑起来,把脸凑到他耳朵边:“你说好不好?”

她描述的场景是他这辈子最可望不可及的快活日子,刘弗陵眯起眼睛,望着顶上遮住了阳光的树叶微微弯起嘴角:“好。”

“到了晚上,五哥会搭起高高的篝火,大哥二哥三个四哥和嫂嫂们围着篝火跳舞,我们不理他们,我们偷偷到后山腰的湖边去看星星。”

他笑,放松下来,似也随着她到了那天高地阔的天界里去了。单手揽了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得舒服些。他声嗓也变得迷离,浑似堕入那不可能的幻境里:“我们带条薄毯,躺在草地上,听湖水流动,看星光闪耀。困了就睡,醒了就起来。渴了俯首就能喝到甘泉……”

“饿了我就给你抓鱼吃!”她急急说了一句,仰头朝他一看,“你可不能去湖水里抓鱼。那水凉得厉害,冻着了怎么办?”

他脸上的笑凝住,眼角越发温柔:“我连一条鱼都抓不到,怎么养活你?”

绿衣脸庞一红,扭身低头,前额抵在他胸前:“不要紧。我们可以让五哥去抓鱼。你只要好好的陪我看星星看太阳就够了。”

细嫩的指尖揪住他腰侧的系带缠绕着,她的担心都在那颤巍巍的嗓音间。她是真心事事想着他,无关国事,无关他身处何位。在她的眼里,单单就关注他这一个人而已。满心满意的满足,这种充实踏实的感觉,使他一颗漂浮不定的心也似慢慢找到了彼岸可依靠。他说:“好。”

绿衣满足的笑了,伸长手臂去抱他,长长叹气:“真好啊!要是这都是真的就好了。”

她不是不向往从前的自由快活,可她却情愿藏起自己的翅膀,留在这处处是深渊的危险境地。哪怕这不过是她的个性使然,刘弗陵觉得,自己也该满足了。不能再贪心,要得太多,只怕最后会失去更多。

他反手也将她松松圈着,良久,听到她浅浅的呼吸,他唤她:“绿衣。”

李绿衣闭着眼睛,虽有点儿凉,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舒坦。她抱着他,鼻端是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脸颊是他身上温温的体热,她翘着嘴角,在做最美好的梦。不愿开口,只从鼻端轻轻哼出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那样孩子气的撒娇。

“你引荐的那位神医医术很好。”他轻轻抚着她柔软的发,轻声说,“我用了几服药,已觉身体大有改善。再坚持吃上几副,恐怕就能药到病除了。”

绿衣眨了眨眼睛,仰头看他,昂着脑袋,这模样甚是叫人心软无奈,她笑了,眼睛弯起来,带着那样欢喜的光点。她问:“真的会痊愈吗?我其实很担心,而且徐安总说太医署的医者已是最好,江湖郎中,再有威名,也只是会些唬人的手段。你喝的那些药,每次我都躲在小厨房外面等着,偷偷的想替你先尝一尝,可是徐安真坏,他一直盯着一直盯着,我没有办法替你先尝。”她边说边露出懊恼的神情,可怜又心疼的望着他:“那些药很难喝吗?”

他竟不知道她会一直在旁边守着,看着,只是为了替他尝一尝药的味道是不是叫人难以忍受!刘弗陵心口压着一股汹涌的气流,那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他低唤了一声“绿衣”,用尽了全部的深情和力气。他张开双臂将她搂到怀里,轻轻的,不敢用了力气,伤到她丁点儿。可是那想要将她揉碎了藏到心底最深处的冲动,又似一簇又一簇横生的绿植,在他心头乱窜。

他不断的唤着她的名字,非如此无法排遣心底的感激感动与难过。他说:“幸好你没喝,真的很难入口。”嗓子亦是哑了。

绿衣心疼的抬手在他后背轻轻抚着:“我知道。可是你们汉人都说,良药苦口。你看,你都说有用了。六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以后,我们才能有机会去见我的哥哥们。”

她将最后一句说得低了,自己也知道绝无可能。可即便如此,她没有想要离开。她想要留下来了,这座城,也许不适合她,也许她永不会喜欢,可是如果他不能走,她就愿意留下。愿意在这座城市里,愿意在那座宫殿里留下。哪怕曾与刘病已在一起,她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汹涌的,澎湃的,像是她的世界里少了他一个,再美的星星,再广阔的草原,再无忧无虑的日子都叫人觉得乏味,不单是不愿回去,就是连想也不愿去想了。

她说:“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你不要担心。以后,你每喝一次药,我就替你做一回糖糕。我也会做很多很多可口的食物,不单单是骑马舞刀。”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推开他,虽脸颊发红,却仍旧双目向前一本正经的望着他。

那样一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的眸子。刘弗陵抬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微微叹息,他说:“绿衣,你要回去。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的五哥,你阿爹,你阿母,他们都在等着你。”

未料到他会说这样子的话,绿衣满胀的心似被一根银针猝不及防的扎了个洞,一下子泄了气,冷了意。她拉下他盖在她眼睛上方的手,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你什么意思?你想要赶我走?”

赶她走?不,他绝不愿意。只是,他不能留她了。刘弗陵低下眼,微微摇了头:“不,我只是想让你先行前去,替我看日出日落,瞧月明星稀。有朝一日我会来找你,陪你一起看日月星辰,饮流水捉游鱼。”

他低声浅浅说着,绿衣的眼眶却已然红了。她拨开他的手,往后退着站了起来,一张小脸满是失望伤心:“你不要骗我。你不会来找我。你只是想要遣我走,你不会来找我。”她哽咽着,抬臂横到眼下,扭转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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