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鸾回家的时候,又是坐在宽敞舒适还有帘子的马车上了。

不过她却愈发觉得这马车实在坐得难受。不光是因为车轮子没有缓冲减震,而是膝盖上方才跪在冰冷石砖上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

苏青鸾也明白,理智上来讲,谢子安已经算得上是这个时代比较“宽宏大量”的上层阶级了。不过今天还是让她更加深刻地明白了,在这个时代,“人命如草芥”可不是一句形容词,而是实打实的生活写照!

如果上位的人有个什么不高兴,即便你可能仅仅是“让他们不开心”了,那么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就能处罚你,惩治你。

而律法甚至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苏青鸾倒是没有太多的自暴自弃——那毕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她一向是个把轻重利害看得比一时间的情绪更为重要的人。所以就算是再怎么吐槽谢子安,她也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好恶而让自己的“生意”就此断送。

她一直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不过这一次苏青鸾还是让马车拉她到了出城门口——道路平整还好说,山路如果一路颠簸过去,怕是要散架子了。

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日头西斜。莫说来不及做了荷花送过去给沐行之,甚至苏青鸾现在都不太能确定爹娘是不是都等得着急了,去找梁掌柜。

虽然膝盖还是隐隐作痛,不过到底没有伤到骨头,苏青鸾拿出当年跑半马的劲头,铆足了劲儿朝着花溪村赶。

事实证明,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小路上,两条腿的未必比四个轱辘四条腿的慢。

原本需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苏青鸾硬生生缩短到了原本的二分之一,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远远看着敞开的院门内,还有人影在晃动,苏青鸾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来得及。

她终于可以缓下步子,稍微调整一下呼吸,缓和一下快要从胸口蹦出来的心跳了。

慢慢地往前像是散步似的挪动几步,苏青鸾微微蹙眉:怎么好像今天在院落里面的人多了一些——有坐着的,有站着的,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热闹一点。

再等她走得近了,她才看清楚——那坐着的并非坐在凳子上面,而是轮椅!而这整个花溪村,她唯一知道坐轮椅出行的,只有沐行之了。

走近了,果然是他。

但又不像是往常苏青鸾所见的他。

说起来,苏青鸾见过沐行之的次数,两只手的手指都能算得出来,满打满算也就差不多十次。

今天以前,苏青鸾见到的沐行之大多数都是乌发披散,神情疏懒,可能衣着也不是特别规整,只是随便披着素色的袍子,顶多加一件半臂或者外氅,很有那么一丝病中美人的意思。

那个打扮,说是下一刻就要卧床休息,都丝毫不违和。

不过今天,大概是要出门,而且是到别人家——虽然苏家只是寻常一家农户而已——沐行之仔细地把衣襟理好,披散的头发也用月白色的发巾一丝不苟地束起来。

这样的打扮让他一扫之前的慵懒倦怠,多了几分利落潇洒——虽然他仍旧坐在轮椅上,但是无端端多了几分锐利的感觉。

当然,这种锐利并不迫人,被他很好地用清浅的笑意包裹了起来。

不过苏青鸾还是潜意识这么觉得。

苏青鸾走进院子的时候,苏广福正转身去屋子里要给沐行之倒茶,而杨氏则招呼两个孩子去后院玩耍。

松伯推着沐行之的轮椅,按照苏广福所指引的位置推过去,一时间谁都没有注意到苏青鸾进来了。

还是沐行之听到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目光一顿,苏青鸾总觉他的目光似乎是在自己的双腿上停留了片刻。

不过等她仔细看过去,沐行之又是那般温和浅笑地向她打招呼:“数日不见,青鸾似是清减了。”

对于沐行之,苏青鸾已然算是颇为熟络,走到近前忍不住打趣道:“数日不见,沐先生倒是看上去精神许多,不如之前病病恹恹。”

通常时候,二人大多以互相称呼名字居多,只有当故意打趣的时候,苏青鸾才会用抑扬顿挫的腔调称呼他为“沐先生”。

沐行之知道苏青鸾只是揶揄,并无恶意,松伯也明白苏青鸾那几分跳脱促狭的性子,更何况沐行之并不以为忤,他也乐呵呵看着。

然而哄得两个孩子乖乖留在内室的杨氏,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听到苏青鸾那句“病病恹恹”,可是被吓了一大跳。

按杨氏和绝大多数村人的想法,沐行之这样的人,是“读书人”。

花溪村的村民想法很淳朴,他们觉得那些能考上功名的状元举人,距离他们这些求田问舍的乡野小民太过遥远了,那都是天边的人。

而沐行之这样问什么都知道,说话和和气气,长相斯文端正,还会写字的人,就是很难得的“读书人”了。

对于很多目不识丁的村民来说,即便沐行之身有残疾,但就凭他识字,能代替村里人给远在他乡的游子写去一封家信,能在谁个家中有冤情,能代写一份讼状,还能知道庄家为什么收成不好,鸡鸭牛羊为什么病弱……

这样的人就是了不得的!

所以寻常的村民对于沐行之,不说是敬若神明,倒也是十分客气,见面总是“沐先生”叫着,自然更加不允许家中的小辈那沐行之不良于行的事儿打趣。

甚至连“病”“跛”之类的字眼儿在沐行之面前也十分忌讳,唯恐伤及沐行之的颜面。

因此听苏青鸾如此打趣沐行之,杨氏很罕见地冲出来拍了一下苏青鸾的后背:“这死丫头,怎么跟沐先生说话呢?”随后连忙转头赔不是,“诶呀,沐先生,您看实在对不住,我家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说着,又拍了苏青鸾一下,低声催促她快点道歉。

杨氏大概真的是被吓到了,一时间并没有控制力道。苏青鸾感觉自己被一击大力金刚掌击中,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时间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没等苏青鸾用眼神谴责杨氏的这威力无边的一掌,沐行之先出声闻言道:“苏夫人莫恼,在下与青鸾平素只做寻常友人之交,这种玩笑实在无伤大雅,更何况……”他低头瞥了一眼苏青鸾的双腿,“她脚上有伤,实在受不得夫人这一掌‘威力’。”

听到苏青鸾有伤在身,杨氏再也顾不上计较自家闺女言语上的冒失,也把方才听到沐行之直呼自家闺女名字的意外抛在脑后,忙不迭问道:“你这丫头伤在哪儿啊,让娘看看……”

“娘!”苏青鸾哭笑不得,“我不过赶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脚腕而已,活动一下,过几日就好了!”

当然,什么扭到脚腕这种根本是随意编出来的借口,她总不能在这里让杨氏看她的膝盖吧?

苏青鸾不看也知道,她两个膝盖八成是已经变得有些淤青了。

她出言阻止,一则是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但更重要的是,她实在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把膝盖当着沐行之和松伯这两位“外男”露出来。

虽然苏青鸾自己是不在乎——毕竟上辈子夏天都穿露膝盖的短裤短裙——但是她不能不顾及周遭人的看法。

她可以偶尔性格跳脱,但是不能被当做匪夷所思的疯子。

好说歹说安慰好了杨氏,苏青鸾看着端茶过来的苏广福说道:“阿爹,阿娘,我有一些问题想要单独请教一下行……沐先生,可以么?”

最后这三个字是问地沐行之,于是片刻之后,这小小的农家院落的角落里,只剩下苏青鸾和沐行之两人了。

苏青鸾见旁人都走了,连忙狗腿地倒了一杯茶给沐行之:“待会儿你且在这儿等一等,我做了些点心,只差最后一步,你可以趁热尝尝。”

沐行之接过苏青鸾递过来的茶,似笑非笑道:“青鸾这般殷勤,难道是有所求?”

“知我者,行之也。”苏青鸾说着,见沐行之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又连忙上前将那茶杯要接过来。

然而,她这动作却被沐行之轻轻摆摆手,挡了回去:“你双膝上有伤,还是莫要如此动作急切,不利于伤处恢复。”

苏青鸾惊叹:“我以为你方才是为了救我出我娘的‘分筋错骨手’才随便胡诌的呢!没想到你竟然真的通几分医术!”

沐行之失笑道:“所谓‘久病成医’而已。另外,‘分筋错骨手’这名字甚妙,可是真有如此功夫?”

苏青鸾对于武术招式什么的可算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于是她只能含混说是在某个故事里看到某个行走江湖的侠客用了这一招,是真是假也不清楚。沐行之听了点点头,倒是不置可否。

随即,他又低头看了一下苏青鸾的双腿,收敛了笑意温声道:“稍后待我开个方子,你自去哪个药铺将药抓来。”

苏青鸾闻言,立刻五官皱成一团:“啊?要给我开汤药喝?”

上辈子为了活命,什么土的洋的,邪门的玄学的方子她都试过。中药汤自然不在话下。

先不说汤药的效果如何,那味道的酸爽程度可算是让苏青鸾永生难忘的。

难忘到再也不想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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