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初盘腿坐在主宅的玄关上,托着腮帮子,感到有些精神上的疲惫。

他已经懒得去记自己在这个庭院里待了多久,又观看了多少个场景。他只是逐渐确认:这个统治域,所呈现的就是雪之下砂夜的过去。

而雪之下砂夜的邪灵体则始终从高处注视着这个庭院沙盘,就像是一个孩子珍视着放满自己弹珠卡片之类“珍宝”的小铁盒。

不过在灰原初角度看来,这些事件对雪之下砂夜来说一点都不珍贵,甚至可以说是可憎。

在这栋屋子里,随着场景切换,出现人物的年龄也在变化。砂夜慢慢地长大,越来越接近灰原初认识的样子;下川真辉和松本节子逐渐成熟;克己则以可怕的速度变老,越来越变得怪异。

但是,演出的戏剧却是千篇一律。

——施虐,忍耐,施虐,忍耐,施虐,忍耐……

看着这一切,灰原初感到越来越难以忍耐,心里涌现着将一切都砸烂的冲动。

还好,他事先知道最后的结局,才总算忍着看到了现在。

而且,越是随着场景时间标尺的推进,他也愈加打起精神了。因为距离事件的终结,同时也是他最关心的部分,已经越来越近了。

现在正在玄关上所展现的场景,根据他的推算,已经距离现世的时间点非常接近了。

大门外是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雨幕蒙蒙,连稍远处的庭院都看不清。

在玄关上,一对恋人的正在进行分别前的拥吻。

男人是下川真辉。在雪之下家待了十多年,这名英俊青年已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原本的邪气也被内敛,只是偶尔从视线与嘴角边泄出半分,愈加具有立体感的魅力。

女人却是身着职业装,已经与灰原初所见过的形象无异的雪之下弦乐。

正像资料以及克己亲口所说的那样,弦乐早早与兄长分道扬镳。因此在这个庭院慢慢流淌过的“十年时光”里,弦乐出现的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

而且每次出现,都只会以“客人”的身份到访,并以一场兄妹之间的激烈争执作为结束。

这次,也是同样。

但变化也是有的,那就是不知从何时起,雪之下弦乐与下川真辉结成了稳定的交往关系。

稳定,可并不热烈。就像现在的拥吻一样,充满了克制而冷静的气氛,就像是进行着握手之类的常规礼仪。

两人很快分开,弦乐开始坐下穿起鞋子来,准备离开。而站在一边的下川却露出了几丝惆怅。

“弦乐,这是你第几次拒绝我了?”终于,在弦乐穿好鞋子站起身来的时候,他面露无奈地开口道:“……交往这么久,我觉得我们之间也算合拍吧?方方面面。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接受我的求婚呢?”

“自然是等你有足够诚意的时候。”

“我可随时都把钻戒带在身上的啊,各种文书也都只等你签字。”

“我说的诚意可不是这些钱财。”

“那到底是什么?”

弦乐弯下腰去重新调整着高根鞋,回头露出了有些诧异的神情:“……我记得我明明白白地说了很多次了,难道你一直以为我只是开玩笑的吗?——雪彻刀,把雪彻刀带来给我,我就答应你。”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雪彻刀已经不存在了,它很早就被师父融成了玉钢。”下川苦笑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不相信我吗?”

弦乐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把那份玉钢拿给我。”

下川皱了皱眉。

“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盯着弦乐,似乎斟酌着慢慢开口道:“那就是,我有时候会觉得……弦乐,在我们三人之中,不知为何好像你才是对雪彻刀最执着的那个人。”

“师父在意的刀锻刀的技术与雪下家的名字,因此那份来自于古刀的玉钢,对他来说是难以找到替代品的珍贵材料。“

“而我只想获取利益。所以这份来自于原来那把雪彻刀的玉钢,对我来说在今后的宣传中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噱头。”

“也就是说,我和师父虽然也不打算放弃那份玉钢,但至少都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理由的。”

“你呢?别跟我说是因为你的那份工作。我相信雪彻刀本身是能令很多人疯狂的,但若它被融成了玉钢,那就根本剩不下多少价值了……多以,你拿到它又有什么用?”

弦乐整理完了鞋根,在地上跺了几脚确认鞋子终于合了脚,才抬头道:“——随便找一个不出名的小刀匠,用低价半卖半送给他。”

“——弦乐!”

“……真是的,别那么大声吼我。”弦乐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我说了我没在开玩笑。这次就跟你说清楚吧,我不是想要拥有雪彻,而是想确保它不属于我们家。”

下川有些茫然:“什么意思?我不理解。”

弦乐叹了口气:“你当然不理解了,你来我们家才几年……”

“我却是亲身经历,自从十多年前哥哥得到雪彻刀开始,我们家就没出过好事。”

“父母突然过世,哥哥开始对锻刀疯了魔,然后嫂子也没了……,”

“我算是暂时逃离这个家了,却也还是觉得不安心……

“也许,只有把它——不管它现在是一把刀还是一堆玉钢片——彻底送走,才行吧。”

下川体味着弦乐这段话,微微皱眉:“你是说,那个传说——”

弦乐点头道:“嗯。就是那个,说雪彻根本就是一把妖刀……自江户以来,它的历代主人和其他追求者,总会不得好死。”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雪彻刀是很早就已经被哥哥融成了玉钢了……”

停顿了下,她又突然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感叹:“但你看看哥哥现在对待他亲生骨肉的那个样子,它的诅咒看起来根本没有减弱嘛。”

下川的神色却有些异样,抬起视线望向弦乐背后,低声提醒道:“喂,弦乐……”

西红柿

弦乐愣了下,却很快从下川的视线方向上反应过来,飞快地转身望去——

在她背后,大门外面,不知何时回家来的砂夜正撑着伞站在那里。

弦乐有些慌张地半张着嘴,下川也是神情尴尬,而砂夜则深深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看不到表情。

灰原初托着腮帮子看着这气氛沉默的这一幕,不自觉地叹息出来。

此时的砂夜穿着圣结女校那款式类似修女的校服,身材亭亭玉立,几乎就已经是灰原初所熟识的那名少女了。

但灰原初却在瞬间就察觉到,眼前这位“一年前的她”,与现在灰原初所认识的砂夜,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这个时候的砂夜,即使遇到了姑姑在背后谈论自己谈论父亲的尴尬场合……虽然沉默着,咬着嘴唇,却还有表情。

而且只是片刻之后,她就做出了现在的砂夜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她率先主动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姑姑好。”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向弦乐礼貌问好,行礼,然后转身收伞进入玄关。

“嗯,砂夜好。”弦乐赶紧应道,同时快步穿过砂夜身边,向门口冲去,“那么,我先走了……”

“等一下,姑姑。”砂夜却从背后再次唤道,“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啊?什么?”

“姑姑刚才所说的是真的吗?就是……雪彻刀的主人的都会死这件事。”砂夜脸上的表情显然十分在意,望向弦乐认真问道。

“只是些都市传说啦,别去在意这些东西……”弦乐移开视线,只是含含糊糊地敷衍道,然后转身冲入了雨幕。

雪之下砂夜却盯着弦乐的背影好一阵子,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直到弦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中,砂夜才转回身来——然后,却撞上了下川的注视。

在一瞬间,少女露出了些许惊慌。

然后她强行镇定下来,朝着下川微微弯腰行礼,微微含胸,将书包抱在了胸前。

下川点了点头没说话,眯起眼睛,视线愈加肆无忌惮,更是露出了某种邪笑。

灰原初看着这一幕,也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

自从在砂夜五岁那年,被克己逼迫观看了“锻打”的场景之后,不知是由于克己的引导还是自身的本性,在后来的几年里下川看砂夜的眼神确实愈加的不对劲。

倒并非是欲念,而是越来越像另一个“方向”有所差别的克己。、

……虽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可能下川自己都还没真正看清自己心中那道深渊的真面目……但灰原初却知道下川真辉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变成了斩首鬼的模仿犯。

躲不开避开那视线,砂夜在某种焦虑的气氛中手忙脚罗地脱了鞋子,匆匆朝走廊里面走去。

下川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同样往里面走去。

灰原初也跟了上去。

雨天的长长走廊,阴暗,潮湿。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节姊!”最后,走在前面的少女终于大声呼喊了出来。

“哎,怎么了?”走廊尽头响起了回应声。

很快,似乎正在准备晚餐的节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此时的她已经从几年前的少女成长为了成熟的女子,盘着长发,手里拿着还来不及放下的厨刀。

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情形,她飞快地沉下脸色,冲了出来。

“回你房间去。”她对砂夜说道,然后挡在了下川面前。

下川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打算绕开她继续跟上砂夜——却再次被节子挡下。

在被阻拦的这个片刻,下川眼睁睁地看着砂夜从节子背后跑上了楼梯,身影迅速消失。

灰原初在一旁看着,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这时候的节子与砂夜肯定也并不清楚下川真正的黑暗,但大差不差。反正从结果上警惕这个人,保护砂夜就行了。

下川倒是不怎么执着,虽然有些悻悻然,但还是干脆地放弃了。

但转身走出两步,他又有些不爽地转过头来。

看着仍然神情如临大敌地挡在面前的节子,他转移了火力,再次沉下脸道:“喂,松本,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还什么都没做啊!”下川有些恼怒地说道,“你那把我当犯人一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节子死死盯着他,轻声道。

下川在一瞬间咬死了牙齿。

然后,他用力狠狠地推开了节子,朝着楼上冲去。

节子被推得一个踉跄,可一旦恢复过来,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跟着下川跑上了楼梯,最后在楼梯的转角处拉住了他。

两人就这么在楼梯的中间平台上纠缠了起来。

“放手!“

“不放!”

“你这个疯女人,快给我放手!”

“死也不会放的!”

下川突然放弃了前冲。他转身用双手抓住了节子的头发,蛮狠地将她的脑袋拉到自己面前,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够了!——你又能保护她多久呢?”

“你好像猜到师父的想法了,但是不敢相信,对不对?……但是很遗憾,那件事是真的。

“师父认为砂夜出生时候夺走了雪彻的刀灵,就等着砂夜成年那天,执行生祭让她还回去!”

“而你,到时候只能看着她死!”

节子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恍惚。

像是脑中的某个保险突然断了。

然后,她突然爆发出嘶哑的吼声,举起厨刀,朝着下川劈了过去。

下川脸色剧变,狼狈地躲过了她的第一刀,自己却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但第二刀却紧接着就来了。

下川眼睁睁地看着朝自己脑袋上砍下来的厨刀,似乎完全吓傻了,连躲闪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但下一刻,刀却突然远离了。

在楼梯下方,灰原初看到了全貌。

雪之下克己从二楼下来,恰好在此时赶到了下川身边,狠狠地一把将松本节子推了出去。

松本节子向后踉跄几步,双腿一绊,顿时带着不明所以的神情,仰天朝着楼梯下跌落了下去。

灰原初眼睁睁地看着松本节子的双脚离开了台阶,在半空中下落着,在空中缓缓转动过半圈,最后——后脑重重撞在了一楼第一阶扶手的原木圆球上。

“咚”——低沉巨响传遍了整个大屋。

节子的身体再次弹起了半米,然后才落到了地板上,蜷缩着不再动弹。

从凹陷的后脑处,开始快速地渗出液体。

下川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雪之下克己却表情未变。他拢起袖子,看了一眼楼下的血泊,然后用平常的声音说道:“摔死了吗?那么先报警吧。”

下川突然一个寒颤,清醒了过来。

他伸手死死抓住了克己的袖子,咬着牙道:“不行——不管是谁的责任,只要死了人,关于雪彻刀的谣言肯定又会传扬起来的!我们的那些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克己想了想,点点头。

他稍稍思考了下,对下川说道:“你会开车,是吧?把她丢到树海里去吧。”

下川忙不迭地点头道。

但他很快又道:“——砂夜。”

“我会让砂夜忘记这件事的。”克己淡淡道,“……作为一把刀,她根本不需要记忆这些闲事。”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单手锻造锤,一边下意识地摸索着锤头,一边向着楼上缓步走去。

下川则坐在原地喘了几口气,开始凭借着打颤的双腿,扶着扶手艰难地下楼。

灰原初也行动了。虽然这里本质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他还是神色肃然朝着松本节子的尸体拜了拜,然后才赶紧朝着楼上追去。

等他冲上二楼,克己已经站到了远处的砂夜房间的门口。

克己拉开房门走入屋内,然后“砰”的一声关紧了房门。

灰原初则紧跟着迅速扑到房门前,再次拉开房门。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被从里面涌出的强光完全吞没。

当几个呼吸之后,他调整好了权能,准备强行在强光之下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光却弱了下来。

灰原初睁开眼睛,有些愕然。

他不在住宅二楼的走廊里了。

这应当也是场景转换……但头一次,转换如此跳跃。

不过,如果说场景转换是与砂夜的记忆对应的话。那么场景的跳跃也就意味着……

灰原初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场景露出苦笑——他知道这一幕。

刚才他所经历的那一幕是松本节子之死的真相,而现在突然跳跃到的这一幕,则是在松本节子死后之后又过了半年。

这里不是主宅,而是住宅旁边的道场。

清晨八点的日光下,在硕大而明亮的道场里,只有两个身影。

道场尽头,雪之下克己干净而无头的尸体瘫坐在在供奉的刀鞘前。

他的尸体手里握着他那把心爱的单手锻造锤。锤头有血。

而在距离他五米之外,道场中央的是雪之下砂夜,披头散发,头上有血。

她气息平稳地跪坐在那里,徒手虚虚地摆着一个姿势。

——居合。

虽然双目失神,但是这一次,雪之下砂夜,头一次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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