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露葵与灰原初走向玻璃凉亭,各自在桌前坐下。
仆人送上点心,并为两位客人倒上红茶——与在未知空间里的不同,这次是实实在在的人类仆人,漂亮的女仆小姐。
等各人都喝过一口茶之后,“公主”首先望向折露葵,第一句话却让灰原初始料未及。
“葵没有戴我上次送给你的耳坠呢……别忘了,一直戴着它,也是我们的约定之一。”
折露葵冷淡应道:“我还是学生,怎么可以在学校里戴首饰。”
“是吗……”金发少女并未追问或是反驳,只是微笑着继续看着她。
折露葵没回答,只是又低头喝了口茶,避开公主的注视。
但最后,她还是从口袋中取出一枚十字形的精巧银色耳坠,戴在了耳垂上。
接下来,哪怕折露葵只是低头喝水,那枚耳坠也开始摇摇晃晃,闪耀个不停。
“公主”没再说什么,只是托着腮,神情温柔地歪头看着折露葵,却看不出到底是欣赏她送的那枚闪耀耳坠,还是折露葵的一举一动本身。
在这股橘色气息中,灰原初虽然也一样被那枚耳坠吸引视线,却只是在一旁默默喝茶,仿佛桌上不存在他这个人。
他从折露葵身上感觉到了不耐烦但又没办法翻脸的情绪,
……一物降一物吗?他低头小心地抿着茶,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
当然,为了防备折露葵事后翻脸拿他出气,灰原初还是在竭力缩小着自身的存在感,以防止被折露葵注意到他的情绪。
折露葵放下茶杯,面无表情道:“我不是来喝下午茶闲聊的,谈正事吧。””我把执行者带来了。”她朝着灰原初扬了扬下巴,“所以那件事,现在告诉我们更详细的情况吧。然后,可以当场就答复你我接不接受。”
“好的。”公主柔声应道,这时候才将视线从折露葵身上移开,首次望向了灰原初,朝他点头致意:“又见面了——我可以也叫你小灰吗?
折露葵面露不满,轻轻冷笑一声,但没说什么。
灰原初不假思索道:”请叫我全名。“
“不,至少请让我这么称呼您——Lrey。”
灰原初憋住了,有些恼火。
……这不还是换着法喊他小灰吗?
但是当他察觉到折露葵好像与他同样暗恼,而公主正微笑着偷眼瞄着折露葵的时候,他恍然大悟——自己好像成了工具人。
“我的荣幸!公——主——殿——下!”他勉强咬着牙,反击道。
“哈哈哈……好吧。灰,原,先,生。”公主终于掩嘴发出了愉快的笑声,然后道,“我上次就说过,叫我玛娜。”
灰原初不打算再纠缠称呼这些小事了,单刀直入道:“我听说,这件事与砂夜有关。”
“公主”玛娜收敛起神色:“正是如此。”
但她并未直接谈及事件,却首先看了两眼灰原初,转移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我知道,灰原先生对我有所误解。您一直认为,砂夜缺少的那段记忆与我有关,是吧?”
“不是吗?”
“不是。”
“犯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所为。”
“那么,在灰原先生看来,事情是怎么样的?”
灰原初略作思量。
他早就深入思考过这件事。
雪之下砂夜说过,她失去了关于“公主”的那一段记忆。
而砂夜的“箱庭”也证实了这一点。箱庭所展现的是她自身的经历,却偏偏跳过了一段非常重要的时间——那就是从节子被克己所害,一直到克己被砂夜杀死,这两个重要节点之间所发生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有什么意外要素的介入。不然,砂夜不太可能突然突破自小的洗脑状态,反杀了克己。
而这一意外要素,也导致了她的失忆。
灰原初觉得,这个意外要素肯定就是公主。
简单地总结了他的思考,灰原初道:“你接近了砂夜,控制住她,又拒绝了她,还怂恿她杀死了她自己的父亲。”
玛娜笑了起来。她没急着争辩,而是先抿了口茶。
然后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但是,我认识砂夜,是在她杀死她父亲之后哦?“
——出乎意料的信息,灰原初一时之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玛娜如同说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准确的说,应该是在砂夜杀死了她父亲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见到砂夜。
“因为那天晚上,我本来只是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东京而已。并没有特别地期待会发生什么,只是如同休憩一般,放空地去注视……
“但我没想到我真的看到了一枚无比美丽的灵视绽放。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束爆发的烟火一般的绚烂。
“……这时候我将视线移过去,看到了砂夜,看到了她杀死雪之下克己的那一幕。
“然后,我才被引起了兴趣,出手把她置入我的保护之下,并开始调查她的过往。”
公主很坦然,但灰原初不可能她说什么就信。所以第一时间,他望向了折露葵来求证。
折露葵只说了三个字:“是真的。”
……这样?那这样的话,时间节点就完全不对了啊。灰原初皱起了眉头。
如果公主的介入不是在事件前,而在事件后。那么那个“意外因素”竟然真的不是她?
“那么记忆呢?”他又抬起头盯着公主道,“为什么砂夜不记得你?这不是你做的吗?”
“不是。她不记得我,只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她的人格本就濒临崩溃。”
灰原初意外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崩溃……”
“简单说——”玛娜缓缓点头:“那孩子,在杀掉父亲的同时,是真的也把自己给杀掉了。”
“为什么?”
“我猜,因为那孩子本质上不想伤害任何人吧。她不总是如此吗?”
玛娜很快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所以,我好心地当了一段时间她的‘主人’。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熟悉的锚点,对她稳定人格有好处。
“在人格稳固下来的那段时间里,她的思维混乱,记忆也无法长久。
“而等她差不多完全恢复的时候,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所以,她不记得我。
“但是,我真的没有删改她的记忆哦。”
灰原初已经没心思去在意公主是否在说谎了。从刚才那段话里,他觉得隐约找到了某个关键的线头。
他分出大部分心神,顺着那个感觉寻找线头,剩下的则维持着与玛娜的对话:“你没有删改砂夜的记忆——但是你肯定看过了,对吧?”
“嗯,没错。”金发少女并不否认。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遇到了谁,你看到了吗?”
“没有记忆。”玛娜摇摇头:“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杀死了,所以几乎没剩下什么。尤其是那一刻的记忆,大概是最早被杀掉的部分吧。”
她叹息道:“……我只触摸到了剩下的些许情绪的碎片。”
“情绪?”
“在她心中……”玛娜换了个姿势,声音低沉委婉,像是在倾诉,也像是在遥远地回忆:“……纯净悲伤是遥远的海,恐惧麻木是连绵的山脉。
“在占据整个天地的两者之外,仇恨冲动则是在山与海之间若隐若现的巨大藤蔓……
“但是最终,却有一层火焰覆盖在所有情绪上——那是‘解脱’。”
一时之间,灰原初脑中各种念头汹涌纷乱,如同数百道浪头相互撞击、破碎、又融合。
悲伤源自砂夜自身的善良本性;恐惧与麻木则是从她懂事开始克己始终施加着的阴影;因此这两者占据了砂夜的绝大部分心灵。而节子之死则埋了下仇恨与冲动的种子,虽然是无孔不入的藤蔓,却也被群山死死地镇压在下面……
所以,那个时候的雪之下砂夜,才会眼睁睁地看着节子被抛尸,静静地躺在树海之中腐烂,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但是,为什么会有‘解脱’?
这突然燃烧一切的“解脱”从何而来?
——只能从外界而来?灰原初突然醒悟。
灰原初有些兴奋,但又立刻想起来刚才玛娜已经说过了,剩下的只有感受,却没有具体的记忆。他仍然无法知道到底是谁,什么事情在砂夜的心中植入的“解脱”。
玛娜似乎看出了他的失望,却再次露出微笑:“……别急。”
“虽然杀死父亲那一刻的记忆确实没剩下,但是我从剩余的残骸里,发现了一段非常深刻的痕迹。”
“……就像是一刀砍下脑袋固然可以杀掉一个人,却无法杀掉这个人手臂上曾经烫伤的痕迹一样。所以我有理由相信,砂夜自己也很重视这段记忆。”
“那是一段声音,是一个人对砂夜所说的一段话。”
说着,金发少女抬起手来,在空中一戳。
一团旋转的蓝色气旋随即浮现在半空之中。
从里面,开始传出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语气惊讶:“啊呀,你的内心……”
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变得颤抖,似乎充满了怜悯与悲伤:“好可怜……”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的声音变得诡异了起来:“我来帮Nigegneo……。”
话语的后半段,突然变形成某种模糊混沌的呢喃,然后嘎然而止。
公主手腕一翻,将这段蓝色气旋重新收入掌中,然后望着灰原初:“你看到了什么?”
明明是声音却问看到什么,公主的问题很古怪。
而灰原初却深吸一口气,将被这段短暂语音震撼的心绪收拾起来,答道:“……是灵视。”
这段声音具有力量。
在刚才那段声音播放的时候,他“看到”了从声音中泄露出来的灵视。
那是某种断裂锁链的形状,在蓝色气旋中吞吞吐吐,随风飘荡。
结论似乎很明显了——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做了什么,但看起来就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雪之下砂夜发生了某种变化。
然后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玛娜缓缓点头,然后道:“好,那么这就是我的委托。”
“——圣结女子学院,是我的花园。”她看着两人说道,“但现在,却有一名升灵者隐藏在其中……我要你们去把她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