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画院?”沈瓷睁大眼睛,四下看看,见周围人时不时朝这边打量,只得将汪直拉到屋外檐下的僻静处,低问道:“工部画院,还能收女子?”

汪直道:“不能。”

沈瓷微张着嘴,心中陡然生出些无奈,垂下眼道:“那我怎么可能进得去……”

汪直斜睨了她一眼,指了指地面上的一汪积水,道:“自己照着倒影看看,你是女子吗?”

沈瓷愣怔的瞬间,已被汪直拎起衣领往前推了两步,脑袋朝下摁,正正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面目清秀,不施妆容,不正是个清俊瘦弱的小少年吗?

沈瓷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叹息一声:“终归是女子,身子骨架小,在宫中那样的地方,还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露出端倪。”

“那可以淡化。”汪直肯定道:“若你愿意,可扮成宦官入宫。”

宦官中的一部分,时常带着些女子气息,露点端倪也少有人会较真,顶多有士大夫在背后嘲弄几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沈瓷思虑片刻,又问:“如果去了画院,我需要做什么吗?”

“明面看来,是伺候画院待诏们作画,听候画院勾当官差遣。”汪直的目光扫过她面容,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可什么都不做。现在画院也不差你这么个人手。”

沈瓷淡淡一哂:“那我进去干嘛?若是为了生计,如今我在这瓷坊,过得也挺不错的。就算有一天被发现是女子,也不用像在宫中一样提心吊胆。”

汪直眼都不眨,双手负立,慢慢道:“你不知道吗?御器厂的瓷器图样,都是工部画院提供的。”

沈瓷呼吸一滞,已多了些迟疑。

汪直的眼睛唇角勾起得逞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又将筹码加大:“你若是真能做得好,我可替你将瓷画呈于万贵妃,若能得到褒奖,你之前犯下的错,只不过是一句话就可消除的事。”

其实,根本用不着万贵妃,汪直若是想,自己到皇上跟前说两句,也必定不成问题。因为皇上早年无子,几乎是将汪直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凡事都相当宠溺。早先沈瓷的罪责定下时,汪直是不屑去管;可如今,他却突然变了想法,想将她带进宫去。

沈瓷听了这话,是真的心动了,低声轻问:“皇上亲自下的口谕,也能一笔勾销?”

“这是自然的。”汪直不以为然,率直道:“皇上为了万贵妃,可不顾伦常纲理,让你这么个小宦官将功抵过,又有何难?再者,你也不一定非要揭出自己的女子身份。”

沈瓷认真想了想,就在汪直满心以为她即将答应时,沈瓷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汪直这下奇怪了:“为什么?你不是一心想回御器厂吗?既然回不去,能画出瓷器上的图样,也是差不多的。”

“可是,一旦入了工部画院,我便很难再出宫,也做不了瓷了。”

汪直方才那高高扬起的眉毛蹙了起来,她拒绝了他好心的提议,他却反倒有些急了:“你在这僻静的小瓷坊,也难有出头之日的。”

“你的提议,我很心动。只不过若是做了宫中的假宦官,今后恐怕没法再制瓷,只能困在宫墙之中。我爹的夙愿,便实现不了了。”沈瓷叹息道:“再者,我也并没有把握,能让万贵妃喜欢。”

汪直看着她,又侧目看着雨中的一株幼芽,心中转了个弯,反问道:“你看我每日宫中宫外来去自如,像是困在宫墙之中的人吗?”

沈瓷摸了摸自己的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是你,我等宫中的小人物,哪能如此……”

汪直洒脱地挥挥手,语气嚣张:“我能你就能,你是我安排入画院的人,是我西厂的人,不归朝廷的条条框框管辖。我出宫时,你随我便是,想走就走,不需那么多规矩。”

沈瓷眼睛一亮,诧异地问道:“这样也可以?”

汪直的嚣张傲慢全然不减:“西厂是什么地方?我听外面有人说西厂的建立,是为了与东厂相互制衡,完全是放屁。我西厂从一开始建立,就是一家独大,与东厂完全没有可比性,把锦衣卫和东厂压得死死的,做的都是皇上最心腹的事。我要带个人出宫,还有谁敢置语一词?”

他语气轻狂,气度却不减。沈瓷心底一阵喜悦,一阵感激,还有一阵仰慕,终于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那,那我以后,就跟着汪大人混了。哈……”

汪直见她终于被说服,亦是一阵喜悦,爽直道:“没问题,包吃包住包推荐。你收拾下东西,明日便随我入宫。”

*****

沈瓷换上一身新装,在汪直的意见下,打扮成宦官模样,于次日清晨入宫。

瓷坊的工作没有辞去,在周围租的房子也没退。老板本不愿,但汪直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老板早知他恶名昭著,也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地同意了。

沈瓷在汪直的安排下,顺利进入工部画院,连任何审核都没有,很快便一路顺当地办妥了手续。

沈瓷是女子之身,到底还是会有别的担心。她同办理手续的人打探了几语,得知工部的宦臣都是两人或三人一屋,不禁心中为难,不知自己该如何处之,试探问道:“这儿可有一人独居的房间?小些破些都没关系,我不喜与人同住。”

那人抬头看了看她,心道汪直身边的人,果然要弄出点特立独行的事儿,面上却还陪着笑:“沈公公,你是西厂的人,在这儿挂个名而已,不需与工部的其余宦臣同住一屋。”

他那句恭恭敬敬的“沈公公”,让沈瓷头皮发麻,别扭地转转了手腕,反应了一阵才再问:“那我住在哪儿?”

那人咧着一张讨好的嘴脸,欠身道:“汪公公方才留了话,把您安排在西厂人员的住处,大抵是离他比较近的地方。汪公公现在正受万贵妃召见,走得匆忙,说等他回来,带您亲自回去。”

沈瓷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那人谄媚的嘴脸,心想汪直的权势和威望还真是不假,在这宫中,有他维护,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

当沈瓷办理完相关程序,在工部熟悉各司情况时,汪直已被万贵妃召入后宫。

汪直迈入殿内,万贵妃正侧卧在榻上,用一根麈尾逗弄着懒洋洋的白猫。她头戴紫金翟凤珠冠,只着一袭玫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衣,那绣花精致的立领,衬出她保养得当的面容,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娘娘。”汪直开口唤她。

万贵妃用末端的孔雀尾羽轻轻从白猫的头顶一路滑下,直到尾巴。猫儿被羽毛逗得舒服了,趴在她身边,闭目小憩。万贵妃这才抬起头,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你来了。”

她一边伸手逗弄猫儿头上的软软细毛,一边说道:“许久不见你,最近皇上交给你的事,不少吧?”

汪直道:“近日宫中五行灾祸不少,宫外又出现了‘妖狐夜出’的诡异事件,便少了来探望娘娘。”

万贵妃用手肘支起身体,汪直便上前去扶,待万贵妃站起来,又稍微理了理头上珠冠,才松开了手。万贵妃将白猫抱在自己怀中,看了看汪直,笑道:“本宫还以为皇上替你建了西厂,权势滔天了,眼里便没了我这个娘娘了。”

“娘娘说笑了,汪直幼时便在您的身边,有娘娘的关照和宠爱,才有今日。”汪直的眼睛澄明莹亮,说的是谦恭的话,却不显谦卑。

万贵妃这才舒缓了神情,目光纵容地看着他:“随口说两句罢了,最近皇上事务甚忙,本宫也是闲来无事,无聊得紧。”

万贵妃觉得手有些酸了,将手中的白猫转给汪直,站立了一会儿,似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凌厉之色渐渐浮现,问汪直道:“封地的藩王,最近也是先后都来朝觐皇上了吧?”

汪直颔首道:“是,都是往常旧习。”

万贵妃的手指如同春葱凝露,抚着下巴,若有所思:“淮王今年可来了?”

“已至京城,安排了后日朝觐皇上。”

万贵妃轻哼了一声:“今年,他可还像上次那样不长眼睛?”

“想必是不会了。”汪直答道:“他应当知道上次的事触犯了娘娘,此次带的是世子觐见,没有任何女侍。”

“还算他这次识相。”万贵妃的丹凤眼越眯越长,染上几丝狠戾:“没办法,谁让皇上上次看中了他的美貌贱婢。为防这些贱女人诱惑勾引圣上,只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顿了顿,万贵妃又问:“对了,上次处置了他那个贱婢后,淮王没意见吧?”

汪直道:“淮王并未追究任何。”

万贵妃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意:“量他也不敢有任何意见。这次淮王前来,你替本宫看好他,若是这次他小心守矩,便赐点精贵东西给他。”

汪直答了一声“是”,心中略微晃神。淮王,淮王世子,沈瓷,这三者之中,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呢?沈瓷又是如何同淮王府扯上关系的?他思虑的空当,万贵妃已走到近前,从他手中抱回了白猫,道:“你最近事务繁多,便先去忙吧。若有什么事,随时来同本宫禀报。”

汪直颔首,领命退去,待行至门口抬起头时,不经意回头一望,恰看见万贵妃手中的白猫,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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