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皇帝看起来还算正常,除了气色略有些晦暗,精神状况却比之前大朝时好得多,高拱等外廷臣工不好多言,只得依令退下。陈皇后和李贵妃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但此时此刻又无法宣之于口,因为那是抗旨,只好敛裾而退。
高务实略有些尴尬,因为他没有得到皇帝明旨,不知道是应该告退而去,还是继续跟着太子——毕竟现在还没到“下班”的时候。
皇帝已经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太子紧随其后。
朱翊钧经过高务实身边的时候,恰好看见他进退两难,当下也愣了一愣,然后鬼使神差朝高务实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高务实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跟着朱翊钧去陪皇帝,因为他预计皇帝可能会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太子说,自己一个外人,跟着去也不会有机会旁听,还不如去内阁找三伯和老师商议对策。
按理说高务实是没有资格随时出入内阁的,即便高拱是他三伯、郭朴是他老师也不行,但架不住之前他建议太子观政,后来这条建议不仅实行,而且看起来有可能成为常例。
这样一来,因为要与内阁讨论和选取每日呈递给太子观政的票拟,他作为太子伴读,就有和内阁联系的责任了——其实这件事,按照宫里办事的习惯,冯保作为司礼监秉笔兼太子的大伴,倒比高务实更适合一些。
可是内阁毕竟是高拱掌权,他是很反感宦官涉政过多的,因此直接和皇帝说明,以太子伴读乃翰林官,而高务实假詹事府左谕德更是东宫官,太子观政一事更是出自他的建议,所以这件事应该交给高务实,而不是冯保。
皇帝知道高拱的性格,他爱管事,也能管事,但他通常是对事不对人,所以他既然认为高务实比冯保合适,那就主要应该是从办事的角度来说,高务实比冯保合适。
于是皇帝二话不说就批准了。这样,高务实就有了随时出入内阁的权力——以“佐太子观政”的名义。
但他现在被朱翊钧鬼使神差的一招呼,去内阁商议应对之策的计划就落空了,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在朱翊钧身后。
此前说过,皇帝和太子在宫中有仪仗可以乘轿,其他人臣、宦官、宫女等,都只能步行。此刻皇帝走到御辇前,正要上轿,却见朱翊钧抢先一步上前,帮他把轿帘掀开,转身道:“父皇请。”
皇帝愣了一愣,心里暖暖的,甚至觉得鼻子一酸,但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一句话出口之时却变成了:“钧儿,你是太子,这种事不要来做。”
谁知道一贯听话的太子这次竟然摇了摇头,正色道:“父亲,太子首先是您的儿子。”
隆庆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心直冲脑门,两只眼睛一下子就雾蒙蒙的了。
望着越来越懂事的长子,隆庆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畅意,一时间恨不得跑到天寿山的永陵之前,冲着自己那位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的父亲大喊一声:父皇,看看我的好皇儿,这才是孝道!
父亲,你连父子亲情都能抛却,自以为太上忘情,殊不知你抛却的不只是父子之情,更是垂范天下的孝道啊。
父亲,你孤零零的修道,自以为能逆天改命,我却只信命由天定,万事不去相争。
结果呢?你修道修了个临死几乎没人送终,修了个倭乱四起,修了个庚戍之变,修了个“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而我,既非长子,也非贤子,却坐在家中也能坐成皇帝!我不争,结果府库日益充盈;我不争,结果倭乱平息;我不争,结果俺答称臣!我不争,结果海内翕然!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您有手段、有权谋,您以藩王进京而为少年天子,一出手便能逼退元辅老臣,再出手便能以大礼议搅动天下风云,神州大权,尽操你手!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权谋无双,却任严嵩逼死并取代了夏言,终于把一个好好的国家弄得官庸士堕、兵无战心,弄得南倭北虏、天下动荡!
最可笑的,却是你明知道严嵩政才不及夏言多矣,却因为严嵩不会有一言逆你,你便任他专权擅政,终成天下祸首!
我却不然,我自知无治政之能,唯有选贤任能,以国士待之,则天下自当大治。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父皇你啊,你虽有千错万错,却有一件事做得极好,那就是给我选了一位好老师,一位天下最好的老师!
高先生就是我的夏言!
父亲,你以己度人,以为天下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权力,而我虽然不精于权谋,却知道人心有千万种,有些人想要的根本不是权力,而是奇才得展,是名垂千古!
父亲,你担心夏言愚弄你、欺骗你,结果中了严嵩的诡计;我却不担心高先生欺骗我,因为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做那样的事!
父亲,天赐你夏言,你却用严嵩取代了他;天赐我高先生,我却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严嵩出现!
父亲,你知道吗,你以权谋驾驭群臣,群臣只会以权谋欺骗于你,而我以诚心对待高先生,所以高先生才能以诚心待我。
刚才我昏倒于大朝,群臣粥粥,惟高先生能砥柱,不惜担欺君之罪名;我醒之后,众人唯唯,不敢追问何故,独高先生能直言相询,甚至无惧君上天威。
若是父亲你当政时,似高先生这等臣子,你可容得下他?不,你不能,只有我可以,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弄权,而是赤心守正。
他的品行,他的操守,连我这个皇帝都不敢直面啊!可是,我既然能忍得了那些沽名卖直的言官们讥讽怒斥,又如何忍不下高先生这等真正一心为我的忠直干臣?
可惜,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不知道还有多久好活,要是再给我十年……不,哪怕只有五年,我也一定能还祖宗一个中兴的昭昭皇明!
也不知道你到底修的什么道,让我兄弟几个,身体一个比一个差,连太医们都说是天生体弱,肾精不足。
罢了,罢了,这也许都是天意吧。趁还有一口气在,是该我的好儿子好好谋划一番了,断不能让他也学你这个做爷爷的,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其实却被人玩弄于鼓掌,留下一个昏君的名头,被天下人腹诽。
隆庆的脑海里想着心事,目光中的爱溺之色却逐渐浓厚,好半晌之后,他才叹了口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太子的脑袋。
此刻的他,毫无皇帝的威严,只有父亲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