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了那难以参透的浩然之气,高务实与黄芷汀又说到阿梨。高务实问黄芷汀和阿梨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明明一副旧相识的模样,可阿梨却似乎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黄芷汀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会问起这件事。”但她却不肯马上说,慢慢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有条小河,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起点点光波。小河两岸的树林也覆盖上了一抹金红,铺在那正由蓝转墨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旖旎。

黄芷汀走在前头,高务实跟在后头,走了一阵,黄芷汀忽然幽幽地道:“你觉不觉得,生活在大山之中其实也不错,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你争我夺,每个人都不需要想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只要平平静静地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很可惜,她问错了人,高务实的回答毫无禅意:“活着,就只是为了等死吗?”

黄芷汀一怔,转过身来,不悦地道:“什么叫只是为了等死?”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高务实淡淡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怜悯:“你以为这些山中瑶民活得淳朴,活得自在?不,他们只是不敢接触外界,怕被嘲讽、怕被欺凌、怕被伤害,所以他们才不断地往山中躲藏,从来不敢正面迎向这个世界。”

黄芷汀怔怔地看着高务实,她并不喜欢高务实的这些话,甚至还有些排斥,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她直觉感到高务实的话很有道理,却又不理解这种道理。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懂他,这让她有一种紧张,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起。

黄芷汀知道自己说理必说不过高务实,只好问道:“难道他们被历代朝廷打压,一路逃到大山之中,反倒是他们的错了?”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高务实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一般的神情,超脱中带着怜悯:“天下虽大,终有极限;地里虽丰,终有尽时。每个民族都想活得更好,可是天地有限,你活得更好了,就会有更多的族人,他们也想活得好,你帮是不帮?

帮,就只能扩张,只能去抢夺原属于别人的土地。那么别人去哪?你会为他们担忧而不去抢夺吗?正如同我们烹羊宰牛,只是为了吃得更饱、吃得更好,可是牛羊何辜?你会为牛羊担忧而不去吃它们了吗?”

黄芷汀愕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高务实又道:“或许你想说,他们不是牛羊,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是吗?”

黄芷汀连忙用力点头。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再想想,为何汉人经常把其他人称之为蛮夷?”

黄芷汀一怔,忽然心中发寒:“你是说……不当人看,则取之无愧?”

高务实不答,只是道:“天下之人,所求无非活路,但活路有许多种,好活是活,赖活也是活。然而,只有不断追求好活之人,力争上游、奋发图强,方有一直活下去的能力,且越活越好;若是听天由命,得过且过,便只能被人欺凌压迫,甚至赶尽杀绝。

我常常想,我来这大……这人间一遭,究竟所为何来。后来想想,不过是为了让我华夏苗裔,不做那寒号鸟罢了。”

“寒号鸟?那是什么?”黄芷汀显然没听过这个故事。

“哦,那是我朝开国时期,一位名叫陶宗仪的人所写的一个故事。”

高务实道:“他在故事里说:五台山有鸟,名曰寒号虫,四足,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毛羽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若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你想,深冬严寒非人力可以抗拒,欲来必来,若是如寒号鸟一般不做准备,凛冬一至,便是死期……这便是得过且过的下场。”

“哦,我明白了。”黄芷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里流露出倾慕之色:“想不到读书能懂得这么多道理,你,你以后能教我读书吗?”

高务实先是怔了一怔,继而笑道:“有道是积金万贯,不如明解经书。黄姑娘欲读书,诚然大善,只是……在下在广西也不知能留多久,就算肯教,恐怕也未必教得多少。”

黄芷汀脸色一变,急道:“你要走?”

高务实心下诧异:你难道真要留我在思明府做个师爷?那可不行。

但拒绝这种事,太直接了容易坏事,尤其对方现在对自己虽然态度不错,可万一翻脸就大大的不妙了,这可是一方土皇帝之家,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当下便笑道:“在下乃是读书人,自然也想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总要去考一考,才能了却心中夙愿。”

黄芷汀略略放下心来,道:“哦,你想参加贡举呀,这个好办,等回了思明府,我问一下父亲,咱们府里说不定有一两个举人名额的。”

高务实一听不是路,不敢继续闲扯这些了,忙问道:“此事且不着急,之前说到阿梨姑娘与你……”

“哼,才见过一面就这么念念不忘了。”

高务实苦着脸道:“那没办法,怕啊!”

黄芷汀噗嗤一笑,美目一转,道:“好吧,看你这么可怜巴巴的,本姑娘就发一发慈悲,告诉你吧。”

她说道:“八年前,我随父亲去桂林,途径八寨南边不远处,当时有个汉人的员外经过那里一处小镇,住在客栈里,第二天腹部鼓胀老大,那员外以为中了蛊,派家丁四下搜查,发现了一对瑶人母女。

这对母女本来只是从八寨山上下山卖些土产,正要回寨,却只因当时镇上只有她们两名瑶人,就被当做对那员外种蛊之人。妇人被那员外的属下私刑拷打,已经奄奄一息,那女儿也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我当时带了下人出门逛街碰见此事,一时气愤不过,就下令将那员外和他的家丁一股脑儿抓了起来,也打了一顿,又叫人请了郎中给这对母女治伤,最后还派人送她们回寨。当时那对母女感激得很,问我姓名,我怕给父亲惹麻烦,就没敢全说,只说自己是黄家土司宗女……你肯定也猜出来了,那对母女就是阿梨姐姐和她母亲。”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务实点了点头,只是心里有些不明白,既然黄芷汀对阿梨有恩,为何今日她们二人见面却是正常论交?

黄芷汀却似乎猜到了高务实心中的疑惑,解释道:“你是不是因为阿梨姐姐今天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太过亲热,所以觉得奇怪?”

高务实只好承认,黄芷汀叹息一声,道:“你不懂的,阿梨姐姐以前是个特别善良、特别热心的人,本来是被当做寨中瑶医培养的,只是被草鬼太婆选为传人之后,她肯定要炼太上心蛊。我不知道这个蛊有什么用,但我知道这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已经炼成了。”

虽然今天阿梨的蛊术之神异让高务实很受震撼,但若说某个蛊炼成之后就会变得“太上忘情”,高务实还是不能相信。

他心中估计,这个什么太上心蛊或许只是能够影响人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它的功能只是让炼成这蛊的人能够随时安神定性。换做他前世的说法,那就是让人的情绪波动变得完全可控,不会出现大的波动起伏。

如果一个人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绝对镇定,那当然是很厉害的,对得起“太上心蛊”这样的名号,只是一般人根本看不见这蛊“发威”,所以黄芷汀便说她不知道这蛊有什么用。

这就好比后世谁都知道原子弹厉害,因为原子弹威力巨大,可是却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信息化时代最先进的指挥系统更新换代——实际上那说不定比原子弹更有价值。

当然,蛊术这一块实在不是高务实所长,他也只能这样猜测,究竟是不是,他也没法保证。但不管怎么说,黄芷汀的说法至少解释清楚了阿梨今天的态度,那是一种不管对谁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的淡然。

自恋一点说,高务实甚至觉得她对自己倒是有一点点特别,或许是因为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身具“浩然之气”的人,所以多少有点好奇?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高务实对这位随时能致人死地的姑娘,可以说是畏惧大过于其他任何情绪,他刚才一直想要了解她和黄芷汀的过往,也是希望自己不要茫然无知,万一莫名其妙的触怒了这样一个人,那可大大的不妙。

至少,在自己身在广西期间,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发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保命毕竟是人的本能,在不涉及“义之所在”的情况下,这又不丢脸。

黄芷汀见高务实面色逐渐平静,不由一笑:“你也不必想太多了,阿梨姐姐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会帮的,她是草鬼太婆的传人,可不会说话不算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要问一句。”高务实面露好奇之色:“草鬼太婆到底是谁,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太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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