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回到赫图阿拉的第四天,辽阳的抚院衙门里就发生了一次不算激烈的交锋。

交锋的是观点:辽抚李松认为努尔哈赤在建州左卫内部的战争有“讨伐不臣”性质,因为后者本来就是大明任命的建州左卫指挥使。是故,对努尔哈赤这次的出兵,大明既无必要也无立场去反对,只要“静待其变”即可。

辽阳副总兵曹簠对此表示不能认可,他认为努尔哈赤虽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但董鄂部与大明的关系并不差,平时也“素称恭顺”,大明应该确保其存在。

而且,曹簠认为最关键的问题还不只是董鄂部的“恭顺”,而是它部所处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董鄂部位于鸭绿江中下游(再往南就是后世丹东附近)。

努尔哈赤的苏克苏护河本部及其扩张之后的领地,则位于董鄂部之北——换句话说,一旦努尔哈赤彻底控制董鄂部,那么他的领地就直接与朝鲜交界了。

李松认为努尔哈赤与朝鲜交界完全无所谓,但曹簠坚决反对。他曾经接受过高务实的指点,知道努尔哈赤一门心思都是想要振兴抚顺关贸易,为他带来更大的财源。而现在董鄂部阻拦在他与朝鲜中间,那么一些朝鲜货物的贸易差价就被董鄂部拿走了,没他努尔哈赤什么事。

朝鲜有什么货物可以和大明贸易,又是如何与大明进行贸易的呢?

事实上,朝鲜与大明进行的是一种“使臣贸易”,不过这个问题先按下不表(援朝之战的时候我再说,因为到时候会与明军的后勤体系有关系),此处只说双方贸易的种类,及其中主要的一些货品。

大明与朝鲜的使臣贸易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由贸易,另一类是征索贸易。在这其中,自由贸易大致包括公贸易、私贸易和违禁贸易。

公贸易是指朝鲜使臣在国家的指令下,代表国家或国王购买朝鲜国内短缺物品,贸易物品多数集中在书籍、丝绸等。

书籍是朝鲜国内紧缺物品,起着维护统治的作用,这使得朝鲜国内非常重视书籍的进购。朝鲜很多书籍都是通过朝鲜使臣与辽东贸易获取的,而辽东是明朝书籍流入朝鲜的重要通道。

比如朝鲜使臣在礼部见到了《大明集礼》,朝鲜国王非常重视此部书籍,亲自指示赴辽东前正郎金何设法在辽东得来,“今送麻布十匹,听金辛之言,买大明集礼以来。”

朝鲜王朝对书籍的重视,使朝鲜使臣热衷在辽东地区贸易书籍。朝鲜使臣与辽东贸易中,贸易书籍也算硕果颇丰。

比如时辰赵宪以砚一、扇九,贸得《性理大全》十九卷缺一卷和《大学衍义补》。辽东人家藏有《胡三省蠃虫录》欲出售,朝鲜通事得知后与辽东百姓订立购买合约,最后以麻布十五匹买来。

除了书籍之外,马、驴、骡也是朝鲜公贸的重要物品。不过这里有一点挺有意思,本来朝鲜是一个多马匹的国家,但后来朝鲜却经常来辽东买马和牲畜。

这事似乎是这样的:由于明初时追缴残元势力及恢复辽东地区的生产都需要大量的马匹,所以当时大明多次向朝鲜征马、买马。洪武朝、建文朝及永乐朝,都有向朝鲜买马的交易,此外马匹作为进贡物品及折价物,也不断地输往明朝。

结果大明的购买力太强,于是朝鲜大量马匹通过和买及进贡方式输入到大明,一方面造成了朝鲜国内马匹数量急剧下降,另一方面造成了朝鲜国内存有马匹质量严重下降,老、弱、驽马居多。久而久之,辽东马因为多为戍边之用,良马较多,而朝鲜反倒急需贸易辽东马匹来改善其国内马匹现状。

于是到了英宗正统十三年,朝鲜议政府呈启建议,令朝鲜使臣贸易辽东马及驴骡,“辽东牝马可为种马者及驴骡,每年正朝、圣节使臣之行,令通事二人以黄海、平安牧场种马及布货贸易。其驴骡喂养之法,并求以来,使得番息。”朝鲜国王听从了议政府的建议。

朝鲜文宗朝时,贸易辽东马匹再次被提出,朝鲜国王召集议政府商议贸易辽东马匹之事,朝鲜王曰:“辽东之马躯干壮大,闻义州边民私相贸易者颇多。国家亦往贸良马,俾易种于我地何如?”

当时朝鲜官员佥坚决反对同辽东进行马匹贸易,认为国家不宜私贸,“边民互市,姑置勿论,国家不宜私贸。顷者连山把截镇抚许澄,以不检管下人卖马,杖八十,充军,斯可鉴矣。”

这个叫佥的朝鲜官员还指出,私自贸易辽东马可能造成因私通边境而受到大明皇帝谴责的后果:“且中国戌卒之马,率皆官马。倘有谋利者卖之,从而市之,一朝败露,则皇帝必以我为私通边境而谴责,将何以答之?”

但朝鲜王并未因连山关把截贸马受罚及贸易辽东马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放弃贸易马匹,他仍坚持要同辽东贸易马匹。

原先大明方面对此颇为在乎,不仅对于战马的贸易抓得很严,甚至对于牛、骡等牲畜的贸易都加以严格限额。

不过,当京华这两年在辽东卖力推广玉米种植之后,大明方面虽然依旧还在控制战马贸易,却对牛、骡贸易开启了方便之门。

正如一开始高务实所预计的那样,随着高产玉米的引进,虽然因为口味和民间种植习惯、饮食习惯等问题影响,暂时还不足以快速成为主要粮食,但玉米作为极佳的饲料原材料,却很快给辽东的畜牧业带来了质变。

短短两年,辽东的牛、驴、骡等牲畜产量暴涨了三成,由原先的勉强自给自足很快变成有足够的出口货源。

由于民间的牲畜陡然增多,因此辽东军民除了赶紧继续开荒之外,还不得不出口一些。

以上这些公贸易对于朝鲜而言都是国家任务,除此之外,朝鲜使臣也会贸易一部分自己所需物品,这种行为称之私贸。私贸是伴随着公贸易而出现的,而且由于私贸有着巨大利益可图,因此在使臣贸易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朝鲜使臣在辽东的私贸相当严重。明武宗给事中吉时就曾针对朝鲜使臣在辽东多索要车马运送私贸而长久滞留辽东一事上书朝廷:“又建州夷人、朝鲜陪臣入贡,俱出辽东,往往多索车马载送私货,假称接送久住公馆,野心难驯。”

此时大明的真丝、彩缎在朝鲜国内极受欢迎,上下无别,服饰争用真丝、彩缎,婚姻之家,争尚奢靡,甚至连贫家也如此。

朝鲜国内对真丝、彩缎的追捧,使得真丝、彩缎成为朝鲜使臣在辽东私贸的主要物品,“及到辽东,则真丝彩缎等物,恣意贸易,至为猥滥。”“通事往来辽东,常贸彩帛”。

朝鲜使臣团在辽东私贸越来越严重,甚至一度出现了商贾冒名代行至辽东买卖的情况,“又京中商贾潜至鸭绿江,说诱护送军,冒名代行,至辽东买卖,贻笑中国。”

为此朝鲜议政府建议“今后使臣行次严加考察,毋得如前,其进献物色及随身行李依前定斤数外,不得剩数重载。”

明成祖永乐十五年,朝鲜国王专就辽东出使人私赍物品数量做了规定:“辽东出使人私赍去物数,一依赴京使臣行次通事押物例。”

但限制措施的出台,对限定朝鲜出使人员在辽东私贸所起作用不大。朝鲜出使人员在辽东地区的私贸依然十分盛行:“司译院官员奉使辽东者,以商贾之辈为伴人,多赍布物,任行贩卖”

义州官奴军民也受京中及开城府富贾大户之托,在使行之外也偷偷潜入辽东:“且义州官奴军民等,多受京中及开城府富贾布物,每于赴京之行数外,牵连潜往辽东,换易唐物者相属。”

朝鲜朝廷对此深为担心,“若此不已,则谋利之徒纷纭往来,欺诈争鬪生事于上国者必有之矣,岂细故哉。”

总而言之,朝鲜国内对大明货物的追捧,使得朝鲜使臣在辽东私贸总有存在的市场。

近年来高务实在辽东开启了柞丝产业,色泽略逊于蚕丝而相对廉价却更耐用的柞丝在朝鲜也极受欢迎,成为朝鲜中产阶级的挚爱之物。

据京华今年的统计,光由京华“出口”到朝鲜的柞丝总价即将高达十三万两之巨——这个数目的绝对值放在大明国内或许不算高,但考虑到朝鲜的体量,那就十分惊人了。

第三类则是违禁贸易。大明出于维护军事安全的考虑,严禁外国人在大明私自贸易军用物资。然而朝鲜使臣不顾大明的禁令,暗中进行贸易,朝鲜官方把这种贸易称之为“潜贸”,而明人称之为“违禁贸易”。

潜贸主要集中在弓角、烟硝等军事物资上。弓角、烟硝之类,朝鲜国内都不产,全部依赖大明,“弓材所需牛角,自来本国不产,专仰上国。”辽东方面询问朝鲜火药的来源时,朝鲜使臣也坦然回答说,上国是朝鲜获得火药的唯一来源。

弓角贸易倒是一度比较自由,后因蒙古、女真不断犯边,明廷遂禁止铁器、弓角等贸易。

大明朝廷坚决打击违禁贸易,制定出严厉的措施惩治不法者。如宪宗朝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建议:行人伴送东北诸夷入贡者出境,并禁其市军器,违者谪戍边远。宪宗听从马文升建议,加大了贸易违禁物品的处罚力度。

然而大明朝廷严厉惩治措施并没有杜绝违禁贸易的发生。辽东地区从来不是一片净土,辽东地区也存在大量朝鲜使臣违禁贸易,“……将本家应有不分违禁货物,尽数易换。”

而且在严禁违禁贸易的高压打击下,违禁贸易在辽东以更隐蔽的方式进行。如成化二十三年,朝鲜贺大明皇太子千秋节使臣柳询一行,就在辽东私买弓角。

而当大明开启了“军工私营”新时代之后,这种违禁贸易就更加难以禁止了。这里头的关键在于,军工私营之后的各军工私企虽然要接受兵部等衙门的监督,但它们可以直接给大明的各级“用械衙门、卫所等自由供货”。

这一来就麻烦了,众所周知,大明的军队其实并不完全都是“经制之军”,其中还有大量朝廷允许存在的家丁部队。辽东的家丁部队尤其众多,这些家丁部队找京华等军工私企购买了武器装备之后,转手悄悄卖给朝鲜那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尤其是京华所产的火枪和火药,在与朝鲜的私贸中属于硬通货,价格通常都要翻一倍以上,极为抢手。

其实朝鲜还很想购买京华的火炮,可惜这个和火枪不同,兵部查得非常严格,每一尊火炮都有编号,因此朝鲜只能悄悄摸摸地搞到极少量二手炮,都是某些家丁部队报了“战损”的。

至于征索贸易……这个说是贸易都有些为难。

朝鲜使臣带往大明的土物特产通常有参、油芚、扇子、白绵纸、笔墨、白米、弓等物。其中参、白米等物品质很高,油芚、扇子、弓等物做工也都很精细。

优良的品质、良好的工艺使朝鲜的土物特产深受辽东民众喜爱,甚至辽东地方官员对朝鲜的某些土特产品也情有独钟:“闻你国铜碗子、白瓷碗制造精妙,形体净洁,我欲观之,须将你宰相所用者送之。”

“送之”这个词很确切,辽东官员和朝鲜使臣之间的“贸易”很明显是不等价交换,这种“征索贸易”的结果通常是辽东地方官员得到了求贸物品,而贸易的另一方朝鲜使臣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

这当然不是朝鲜使臣主动不计贸易报酬,而是贸易另一方的辽东地方官员是权力执掌者,掌握着对朝鲜使臣派车、定伴送粮等权力,所以这种“征索贸易”只是朝鲜使臣在大明地方官员权力重压下的无奈,与其说贸易,不如说索贿。(这个也先不举例多说,援朝之战时会写到。)

总之在这些贸易之下,大明对朝鲜的贸易顺差是很大的,朝鲜方面的货物因为贸易附加值不够,不得不以量换质,给大明尤其是辽东提供了大量的原料、药材等。

这些东西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多数是直接走义州进辽东东南,另一部分则走董鄂部入抚顺关进辽东东部,董鄂部因此有足够的财力维持对努尔哈赤的抵抗。

曹簠秉承高务实对努尔哈赤苏克苏护河部进行压制的思路,认为一旦努尔哈赤拿下董鄂部,则基本可以看做是独霸了抚顺关贸易,正式成为与叶赫、哈达并立的女真三大强酋之一。

这当然是高务实不能答应的,所以曹簠也不能接受,他坚持认为必须让努尔哈赤退出翁郭落城,退出董鄂部的领地,并立誓不经大明允许不会再次入侵董鄂。

然而李松是辽东巡抚,曹簠这个副总兵到底只是个武将,很快便被李抚台一句“时值寒冬,前又血战北关,军备存粮俱告不足,何以威视建州?”而拒绝。

曹簠表示不服,认为辽北之战后明军挟大胜之威,努尔哈赤必不敢贸然对抗,此事只消辽阳做出姿态,就能逼得努尔哈赤退缩。至于军备存粮,足与不足他努尔哈赤又从何得知?

然而李松不听,只说“军国大事,胜在持重”。恰好李成梁的信也到了,表示苏克苏护河部与董鄂部之争他已知悉,然而他发现辽河河套地区近来有颇多察哈尔及科尔沁部探马游骑出没,考虑到辽河河套地区的边墙工程尚未启动,该地区防务十分吃紧,他打算亲自带兵过去驱逐清剿一番,因此辽河以东不能轻举妄动,以免腹背受敌。

曹簠闻之大怒,虽然不敢把火直接发给李抚台,但他回去之后却立刻写了一道奏疏,上请兵部决策、皇上宸断。

于是,户部尚书高务实又接到召对宣召,与一众阁臣及兵部尚书梁梦龙一起,去文华殿面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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