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消息传递的滞后性,梁梦龙与高务实讨论善后问题的时候,李成梁已经与努尔哈赤见过面了。
正如努尔哈赤自己此前所宣称的那样,他亲率一牛录巴牙喇亲兵赶往李成梁军中,冰天雪地之下搞了个负荆请罪的戏码,在辕门外冻得涕泪齐流。
李成梁端着架子,硬是拖了个“沐浴更衣”的时间才让人把努尔哈赤叫进来参见。那会儿,努尔哈赤已经“喷嚏与鼻涕齐飞,脸色共冰雪一色”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纵横满洲的一代强酋模样。
努尔哈赤的巴牙喇亲兵是从各牛录之中遴选征募而来,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都被亲兵们看在眼中。理论上而言,这种丢人现眼的模样实在不该让部下看见,更何况巴牙喇亲兵见了,就如同各牛录一齐看见一样,简直是翻倍的丢人。
然而,这一次不同以往,努尔哈赤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因为此前还在赫图阿拉的时候努尔哈赤便已经让人宣扬了一个道理:大贝勒是为了不让明军找到屠杀灭族的理由,这才忍辱负重,放下颜面请降的。
在这个道理之下,努尔哈赤一切的丢人现眼都变成了顾全大局,变成了保护子民。而任何原本对大贝勒的质疑与不敬,在这一刻也都转变成了对明军的愤怒与仇恨。
人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社会动物,此时此刻的建州女真人都不会想起他们侵犯其他部落时对别人的压迫,只会感受到大明强加给他们的压迫。
只要“人以群分”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恃强凌弱就永远不会缺席。
李成梁对此或许毫无感受,亦或许只是早已习惯,他丝毫没有考虑建州女真人对他的仇恨这种东西。在他看来,仇恨与否根本无所谓,只要对他保持敬畏,那就足够了。
本帅麾下大军,不是为了跟你们这群蛮夷讲道理才养着的。
于是努尔哈赤被叫进帐中,被李大爷当众一通教训,然后又被告知:“两日后,本帅将在赫图阿拉正式受降,你这就去准备吧——记得把受降台修好。”
努尔哈赤表现得毫无脾气,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磕头拜谢而去。而在他领着憋了一肚子气的巴牙喇亲军走后,李成梁所部则在欢声笑语中杀猪宰羊,庆祝大胜。次日一早,才懒懒洋洋地朝赫图阿拉进发。
此时曹簠刚过界凡寨,按照他前两日从李成梁处得来的“谨慎进兵,勿蹈麻承勋覆辙”军令,正在规规矩矩派出数支探马往南扩大侦查。没多久,其中一路探马狼狈回报,说是遭到建州兵偷袭,死了十几个弟兄。
曹簠认真询问,确定来者应该是建州二贝勒舒尔哈齐所部。舒尔哈齐本部巴牙喇的人数比大哥努尔哈赤少不了多少,如今已有大概八百人,符合探马所回报的情况。不过,八百巴牙喇亲兵只对曹簠一支三十余人的探马造成十几人的伤亡,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毫无疑问,舒尔哈齐留了一手。曹簠和戚金都判断认为,舒尔哈齐可能只是故意打草惊蛇,目的只是告诉他们这支女真兵马的存在。至于舒尔哈齐的目的,或是“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或是他的任务本就只是骚扰。
舒尔哈齐是高务实交待要拉拢的对象,既然他出手有分寸,曹簠也就领了他的情,收拢了兵力,不急不忙地向东南进发。
然而走出只有十余里地,他就收到京华方面的急报。京华商社抚顺关站转送了高务实飞鸽传书加急送到的密信,要求曹簠保持某种较慢的进军速度,大抵是李成梁抵达赫图阿拉的三日之后,曹簠所部才会行至赫图阿拉外围。
这封密函与高务实此前的密函风格大相径庭,完全不曾说明原因,也没有告知多少曹簠应该注意的事项,只是对他的进军速度和抵达时间做出严格要求。
这道密函来得如此神秘,曹簠和戚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个人分析了半晌,还是觉得无从捉摸:如果高务实只是因为麻承勋遇伏受伤而要求他们谨慎行军,那就更不应该给出这种明确的指令,因为行军这种事不光是自己决定,还要根据敌方的行动来随时变化。
高司徒堂堂“天下第一文帅”,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连上次辽北之战都“不为遥制”,没理由这次忽然要搞远程微操了。
但不论曹簠还是戚金,都不敢不听高务实的命令——哪怕高务实的密函中每一句都只是“建议”,但显然他俩都不会真认为只是建议。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的命令不难执行,因为算一算脚程,他们这一路似乎还能走得更慢一点,但是有一个麻烦:这道命令的关键,是他们这一路的速度与李成梁部的行军速度绑定了。
李成梁走得快,他们就要快,否则李成梁抵达赫图阿拉三日后他们还没到,那就是贻误战机了——甭管这战机是什么,反正那是高司徒的交待;李成梁若是走得慢,那他们也就要相应的降低速度,如果李成梁到了赫图阿拉才两日他们也到了,这同样属于违令。
别看高司徒现在已经不是兵部侍郎,而是改升了户部尚书,但兵部……那可是实学派的基本盘之一,梁大司马与高司徒更是亲密盟友。
更何况曹簠现在唯一的靠山就是高务实,而戚金……他要敢不听高务实的话,戚继光戚司令怕不是要让他滚回京师,亲自拿鞭子抽。所以曹簠与戚金忙不迭派人联络李成梁部,真正打算“声息相闻”了。
这一问不得了,曹、戚二人发现李成梁部早已经一改之前慢慢悠悠地行军,开始猛然加速急进,动作快得就和之前的麻承勋部一样。
二人目瞪口呆之余再也顾不得舒尔哈齐,全军立刻开始加速,很快抵达了古勒寨——或者说古勒寨旧址——并且继续往马尔墩寨快速进发。
舒尔哈齐心里怎么想的无人得知,反正他再次伏击了一支曹簠派出的探马,然后便没了下文。
而此时曹簠又接到了麻承勋的战况通报:麻承勋伤势初定,已经再一次率军南下。不过这一次,他的行军速度比之前慢了一点。
曹簠和戚金估计麻承勋的伤势并未大好,只是这位兄弟可能颇有乃父之风,这把大概率是带伤上阵了。
更加让曹簠和戚金面面相窥的是,麻承勋在战报中隐约指出,他的行动似乎也是遵照高司徒的指令行事。
等到曹簠所部赶到马尔墩寨,发现果不其然这里也没有建州兵防守。
曹簠与戚金按照高务实提出的“指导精神”开始在马尔墩寨扎营修整。对朝廷的回答是他们这一路不断遭受建州舒尔哈齐所部骚扰,为策万全必须修整一下,部署防卫,并等待其余三路大军到位——马尔墩寨是他这一路到达赫图阿拉的最后一站,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此时此刻,李成梁所部八千精骑已经大摇大摆地开进了赫图阿拉。
赫图阿拉城并不算大,放在后世大抵相当于一个乡下镇子。不过说实话,已经比原历史上的赫图阿拉要大了一圈,甚至接近于叶赫东西二城其中之一的规模。
而与叶赫东西二城不同的地方,则在于赫图阿拉看起来更重视城防,不仅城墙修建得比叶赫二城更高更厚,城墙上的箭垛位置也比叶赫二城更加密集。
不过李成梁只是随便看了几眼就没放在心上了。这倒不能说他托大,而是赫图阿拉这城墙就算修得再厚一些,在李成梁看来也不过那么回事,依然是木桩夯土而成的。
虽说以辽东的酷寒,木桩夯土城墙其实不见得就不坚固,但这种水平与辽东的汉人城池相比就未免太不入流了一些。更何况李成梁这几年来还见识了京华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大法,那玩意筑出来所谓“棱堡”才是真叫一个固若金汤。
在李成梁看来,赫图阿拉这种水平的城防,放在女真人内部的确称得上坚不可摧,但在他李大爷面前,也不过是炮营一个时辰齐射的问题。
毕竟,为了组建李家军的这支炮营,他这位辽东大帅可给京华送了一大笔买卖。不仅朝廷为此花了十七八万两,他宁远伯本人也花了这个数,简直心也疼肝也疼。
努尔哈赤依旧表现得十分恭顺,甚至邀请李成梁去参观他正在为其修建的受降台,不过李成梁以行军劳顿为由拒绝了。
说实话,行军劳顿倒也不完全是推托之词。李成梁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在这个时代而言甚至可以说一句高寿了,早就到了应该含饴弄孙的年纪——马芳、刘显致仕时也差不多就这般年纪。
当然,李成梁因为本身起步比较高,家丁足够精锐,在辽东又一直是压着对手打,所以他负伤比较少,这和马芳、刘显都是一路从小兵杀上总兵还是有不少区别。
身上没什么暗伤,底子就明显好得多。但底子再好,六十多岁的老爷子高强度在河谷山林之间行军,不累也不可能,要求休息是很正常的现象。
努尔哈赤对李大爷依旧千依百顺,甚至还选了几名其他部落的战俘女子去给李大爷侍寝。李大爷老当益壮,对此倒没有拒绝。
虽则如此,李成梁也没有放下警惕之心,亲自安排了城中的防守,并把努尔哈赤的建州兵马大多赶出了城外驻扎,城内只给努尔哈赤留下了一个牛录的巴牙喇亲兵。
当夜无话,平平安安地渡过了。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之后李成梁才起来,气色倒是不错,只是有点黑眼圈。
起来之后他便问起努尔哈赤的动向,麾下诸将告诉他,努尔哈赤恭顺异常,甚至连夜带着自己的巴牙喇亲兵继续修建受降台,十分勤恳。
诸将没有告诉他的是,他们每人都得到了努尔哈赤安排的美貌战俘,一个个夜战半宿,现在都在念着努尔哈赤的好。诸将一致认为这位建州地主还是很会做人的,之前所谓的猖狂恐怕真是个误会。
李成梁听了很是满意,下令让努尔哈赤过来拜见。努尔哈赤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恭恭敬敬参拜了大帅,又问大帅有何吩咐,并再三强调自己“山中野人不善待客”,不知有无怠慢之处云云。
李成梁越发满意,表示他做得不错,这件事忙完之后自己会替他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又叮嘱他将来一定要乖巧些,不要自作主张搞七搞八。
努尔哈赤一一应了,看起来十分受教。
李成梁见他忙得浑身湿透,还时不时打个喷嚏,显然前两日在军前负荆请罪时就受了风寒,昨夜又连夜赶工修建受降台,自然病势越沉。再想起当初觉昌安父子之死,李成梁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一软,道:“你只有一个牛录亲兵在城中,修建这受降台未免进度太慢,你自己这般累下去也不是道理……这样吧,你把你的巴牙喇亲兵都调进来,再抽五百壮丁帮忙打个下手,争取明天弄好。”
努尔哈赤喜不自禁,千恩万谢了一番,自去城外调兵不提。
等到了这日夜里,李成梁派人去查看努尔哈赤的行动。回报的人说努尔哈赤依旧在受降台工地,不过可能是实在太累,他已经在工地睡着了。
李成梁彻底放下心来,将亲兵打发出去,自己鹊巢鸠占在努尔哈赤的府邸再次老当益壮,享受起异族女子的服侍起来。
这些女子得到过努尔哈赤的特许,说是一旦李大爷满意,就给她们解除战俘身份,因此伺候得格外细致卖力。
李成梁丑时二刻(约凌晨两点)才沉沉睡去,到了寅时二刻,他睡得正熟,忽然感到周围有些喧哗。
李大爷吃力地睁开老眼,却见幼子李如梅一身戎装,正在用力摇动自己的手臂。
李如梅盔甲倒是穿在身上,但却没束发,头盔下的发丝到处冒出来,显然是临时扣上头盔就跑过来了。
李成梁毕竟老道,自然不会先骂李如梅为何半夜闯他寝室,而是猛然坐起来问道:“营啸了?”
李如梅一跺脚:“爹,不是营啸,是努尔哈赤反了!”急切之间,李如梅连大帅也懒得喊了:“爹爹快起身,儿子护您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