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因第二日起来时,整个人精疲力竭,眼睛红肿得吓人。

黛宁来唤她,发现她独自一人怔愣地坐在贵妃椅上,青丝枯燥无光地垂在身后。卿因听到黛宁的声音,抬头向她凄惨一笑。

梦里的黛宁也仅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安嫔逝世时,她同样哭得那样无助。

“殿下”黛宁小心翼翼地上前来,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抚摸卿因的背,“做噩梦了吗?”

“黛宁,我梦到母妃了。母妃临终那日的情景我全想起来了。”卿因冲她一笑,看似轻松,只是这笑浮于最表面,未有一分至于心底。

黛宁张了张嘴,却最终无言,她上前将卿因搂入怀中,轻抚她家小殿下的背,“殿下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黛宁,我梦里有个伤心欲绝的孩子,她的心无论如何也不会愈合了。即使是为了那个孩子,我也不能饶过那些仇人。黛宁,对否?”

她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熠熠发光、纯洁无暇,嘴角勾起的弧度宛如孩童的天真甜笑。

黛宁一愣,这样的殿下突然让她有几分慌乱。心疼之中,多了几丝微不可见的恐惧,但随之涌来的是加倍地疼惜。

“殿下,不会有错。”黛宁点点头,义正言辞道。

卿因的笑容更深,她起身直直地向窗边的雕花木梳妆台走去,梳妆台上镶嵌的铜镜倒映出她憔悴的面容,以及挂在嘴边已经僵化的笑。

“黛宁,快来与我梳妆,太子哥哥该等急了。”卿因转头,天真无邪笑着向黛宁招手。

今日是太子孟谨昇与文家长女伽窈的婚礼仪典。她这个做皇妹的,该早些过去祝贺,为两位新人送上贺礼。

“御膳房那边安排好了吗?”

“椒星一早便来回过,该放进去的都放进去了。”黛宁为卿因戴好最后一支金雀步摇,抬头欣赏着卿因倾城之姿。

“这便好。”卿因点点头,补充道:“让她务必当心,那碗汤汁勿要自己送了。”

曾经收用椒星椒月两姐妹,她只是单纯看两人可怜,同情之至。再后来,两人的存在成为了她抵御厨艺泄露最好的防风墙。至于如今,卿因不得不承认,姐妹两人被动成为她的棋子。

不知从何起,她的心似乎愈加深沉,愈加黑,再无清澈。像只一味向沼泽冲去的黑乌鸦,无可救药。

黑乌鸦?她摇摇头,嫌弃地一撇嘴。自己这般好看,怎么也该是白孔雀。

卿因起身,言笑晏晏地朝黛宁道:“走罢,大王带你去巡山——”

黛宁闻言,欣慰一笑。这才是她熟悉的殿下。

太子婚宴定在今日辰时三刻,这日子是由钦天监与司礼监算了十几日,方才最终确定的黄道吉日、泽天吉时。

即使十几日前霜降学集发生这般惨祸,也未动摇婚典的如期举行。

卿因带着黛宁自玉清宫,穿过一整片御花园。初秋时节,拂过的风大多已经微凉,华清池上的晚莲未谢,莲香弥漫在空中,卿因露出由衷笑容。

今日,宫中人大多忙碌万分,只有她有这忙里偷闲的工夫,停下脚步来赏味。

“待莲子熟了,我定要给母妃煮莲子羹,养心健脾。”卿因笑着对身后的黛宁道,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从远处急急走来的高大身影。

那人走至她面前,如墙一堵,遮住了今日罕得的晴空高阳。

她抬头,瞧这十分蛮不讲理的男子,男子极高,长得倒是好看,十分显著的西域面容,深邃鹰眸,极高挺拔的鼻梁,瘦削若刀削般的薄唇。

显然不是汉人,应当是个他国来使。

“你,有何事?”卿因蹙眉,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想来,自己的眼神应当极有杀伤力。

“昱朝女,本王寻不到婚宴席,你快些带本王过去。”那男子自称本王,一口别扭的汉语,横眉竖眼,颇为野蛮。

卿因微偏头,在其看不到的角度撇撇嘴,宫中四处是奔走的宫女太监,却偏要询问穿着繁复,显然不是宫女的自己,究竟是何居心。

卿因转回头,换回一张端正笑容,简单地行礼:“这位他国王子,本宫此时要回宫寻物,不便带王子前去,王子可再此地等待,本宫去去就回。”

“当真?”男子狐疑地盯着她。

卿因点点头,笑得堪称花枝乱颤。在身后的黛宁看来,自家殿下要多假就有多假,要多装就有多装。

“那昱朝女,你快去快回。”男子背过身,依旧用极为命令的语气。

卿因恭敬地回了礼,带着黛宁大摇大摆地从他身侧走过,向本次举行婚宴的乾元殿方向走去。

“殿下,就这样晾下他,会不会出事?”待两人走远后,黛宁快步走到卿因身侧,小声说道。

“我若带他过去,被有心之人看到,岂不是自寻死路?待会儿使个太监来寻他便可。”

卿因说罢,偷偷转头看向仍旧“乖巧”站在华清池畔的外族男子,那人还在焦虑地四处张望

她回头,继续向前走去,不知怎的,心情兀得大好。

做了恶作剧,到底是令人振奋。

卿因到婚宴之时,已经将近辰时。她从偏门悄悄地溜进,穿过黑压压的侍礼宫女,终于寻到属于自己的座位。

一国太子的婚礼,当真是气势磅礴之至。十里红毯自乾元殿内向外铺设,穿过一整片汉白玉石岩,红毯外侧层层站着司礼监与金吾卫。

卿因向外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蔚为大观。

她左侧的卿伊拉过她,笑着看她:“阿姐真是,但凡是大宴,必定要姗姗来迟。”

“我今日才准备完贺礼,可不是慢了。”卿因笑得没心没肺,一双美眸化作一对月牙。

“五姐偏心,四姐一来你便不理阿无了。”稚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将卿因的思绪都集中过去。

约莫十岁左右的女童,梳着丸子头,五官玲珑,肤色雪白,如同一个糍米团子。瞧上去与昨日在梦中看到的幼时自己,颇为相像。卿因一个转念就想透,这应当是六妹卿无。

昱王朝帝六女,孟卿无,自五岁起便跟随太妃在宫外太庙修行。说起来比起她,自己也算是个受宠的。

至少,名字里没给取个无吧。无来无去,这孩子的出生,似乎没有半分受期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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