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元年,十月十三。

转眼间,便到达了十月。

在这半月间,青山寨已如数将酒酿好,共有四百来斤。

这看似不多的酒水,已是从本寨弓箭手牙缝里所省出的,为了不亏待驻扎在此的援军,如今每名弓箭手每日口粮连半斤都无,可谓是无比的凄惨,但他们望向这些得之不易的白酒时,眼里无先前的灰暗,反而都透露出喜色。

只因,辛寨主所言,售卖之酒获取的五成利润,分发每名弓箭手,因此,他们对辛兴宗格外的感激,连带刘然也是如此。

只要行走在寨子中,刘然便能感受与先前不同的待遇,纵使身为指挥使的郑科,对他语气也分外和蔼,时常对他嘘寒问暖。

对于这般的待遇,刘然习惯性的摸着左手的手背,那里刺着他最初的身份,庆州第一军,第玖指挥弓箭手。

这刺字,刘然并未有何屈辱,反而时刻警惕着他的身份,虽成都头,他还是一名卑贱的弓箭手罢了。

对于常人而言,都头之职,已是登天般的造化,刘然始终与往常无二,态度始终如一,没有任何的骄纵。

这也令众多弓箭手,对其分外倾佩。

刘然踏着步伐缓缓行走在一条崎岖的山道上,在他身后跟着九名弓箭手,皆是从之前血夜中活下来的人。

李孝忠跟在刘然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这半月期间,他的伤势好了些,如今能够正常行走,今日也是他们一同去看同袍安息之地,这让他的胸中波涛汹涌,无法平静,只是咬牙捏拳的走着。

宋炎也是如此。

行至一片山区,放眼望去,蓝天之下,有着数百新修的坟墓,每个坟墓皆是一个小土包。

在小土包面前,立着一块简陋的墓碑,这墓碑是以木头所修。

一个小坟包,一块木制的碑,便是这些弓箭手的归宿。

只要过三四年,就会被彻底遗忘,除了他们的家人之外。

刘然走到魏曲的坟包之前,神色很是平静,默默的抚在这木碑上,一阵摩挲。

魏曲的母亲早在他幼年去世,而他家三代皆是弓箭手,父祖也早早战死,他已然是家里最后一人,而今此刻也躺在这个狭小的小坟包里。

其余人也先后站在那一夜战死的同袍面前,除却刘然和梁护之外,每人泪流满面。

他们之中,或在那一夜之前,并不熟悉,每名弓箭手都跟在自家的军使,平日交集也不多,更兼彼此田亩甚多,隔着距离也很长。

但在那一夜,每个人都可以放心的把背后交给对方,直至身边人战死。

战争的悲痛,如同潺潺流水一般,渗透在每个人的心间。

刘然又再度来到潘凳的坟前,他看着这个木碑,深深的抚着。

这每一名战死的同袍的名字他都记得,他们的死后的尸体,也是自己辨认的,木碑上的名字,也是自自家所写的。

每抚过一个第八队的木碑,刘然便能想起他们生前的画面,以及自己成为军使之后,弓箭手与羌人之间的斗争。

短短数月的交集,没能相伴更久,很可惜。

刘然静静的任凭脑海里的记忆闪过,到最后,所有的记忆,只剩下他们一具不全的尸体。

想着这些,刘然依旧脸色平静。

宋炎,李孝忠等人,却难以自制,泪水纷纷从脸上流淌。

最后,李孝忠拖着伤病的身躯,径直来到一人的墓前,狠狠的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宋炎,张介,张平亮等人皆是如此。

庆州军弓箭手每一人的坟包,都没落下。

刘然就静静的跟在他们的身后,看着这几人磕头。

梁护望着刘然一眼,他略有些担忧,与刘然相处甚久,他知晓刘然绝非薄情之人,但他就是这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倘若刘然宣泄出情绪,梁护还会理解,但他太安静了,实在是太安静了。

自己是看的多了,也习惯了,那刘然呢?

从清晨到黄昏,才走完每个人的坟墓。

或许有朝一日,等他们都死了,就再无人记得这些弓箭手了,无人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无人记得他们来到过这个世间。

刘然望着宋炎,李孝忠几人的脸庞,或因哭久了,他们双眼变得通红。

刘然对着几人道:“你们明日,跟着我去找郑指挥使,然后你们跪在他的面前,其余由我来说,而后你们再吭声。”

一听此话,宋炎和李孝忠等人神色一怔。

“甚?”他们情不自禁的发问道。

刘然平静道:“你们那一日在援军面前,对郑指挥使怒目而对,他早就记在了心里。”

闻言,李孝忠心中大怒,指着那一堆坟包,厉声道:“记便记,我岂怕了这厮,若非他们,那一日抛弃我等,又岂会发生这些事!”

宋炎几人的脸色,也一阵铁青,他们自责自己的无能,但因此更加愤怒辛兴宗,郑科等人的坐视不管。

身为寨主,指挥使的他们,竟抛下自己的弓箭手而不顾,全躲在山中,任凭自己等人被贼匪屠戮。

倘若忍下这口恶气,他们又该如何面对死去的同袍,又该面对自己等人那日的险境。

刘然叹了口气道:“你们莫非以为郑指挥使,弄不死你们么?须知他要弄死你们,你们无任何反抗的能力。”

李孝忠怒道:“死便死,他们抛下士卒不顾,我们如何不能对其怒目,我恨不得提刀杀了他们!”

听着李孝忠越说越口不择言,刘然看了看四周,见其无人,松了口气,今日他特地带人前来,就是诸多弓箭手都在忙碌着。

刘然看了看其余几人道:“你们呢?”

张平亮自从历经此事之后,心思沉稳了许多,但此刻也是一脸愤恨不平。

宋炎皱着眉,刘然所说的话,他知晓是这道理,但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只要一想到那一日,自己等人被屠戮的场景,他也恨不得夜袭杀了郑科等人。

张介深吸口气,而后点了点头道:“二郎,我听你的。”

“张介你......”

李孝忠见其同意,不由怒目看着他。

对于李孝忠的怒目而视,张介叹气道:“二郎说得对。”

有了张介的点头,刘然看向其余几人道:“你们呢?”

梁护和张平亮也颔首,同意了此举。

唯有宋炎和李孝忠,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念头,在他们看来,不就是一死,倘若要是同意,他们就非是宋炎和李孝忠了。

刘然见两人不吭声,笑了笑,这二人的坚持,在常人来看,未免太傻了,但这个世道,就需要这样的傻子。

刘然拉着几人坐了下去。

“你们可知,越王勾践?”

几人摇了摇头,对此刘然并不在意,而是开口述说这一段历史。

述说过程,很短暂,刘然所知的也不多,但几人都听出了刘然想要说的意思。

最后刘然站了起来,看了看他们,又看向这一片坟山。

“李孝忠,宋炎,你们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而是诸多同袍不顾生死,从战场中将你们拉了回来,所以更不可意气用事,使命随意丢了。”

“自招刺弓箭手那一日,欺压无时不在,我不知自自己甚时死,不知死状如何,但我知晓这世道不对,辛寨主和郑指挥使,从不是只有青山寨才有,而是遍布了整个宋国,陕西五路的当十钱,令数百万百姓,而家破人亡,这是为何,只因这世道不对,这个天不对,这个宋国不对,当今官家不对!”

宋炎和李孝忠,听着刘然如同反贼一般的话,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甚至难以相信,眼前人是刘然,那个被众人一致信服,从不越轨的刘然。

刘然看着几人被他吓住的神色,笑了笑,伸出了自己的双手,“我想要改变这个世道,但仅靠我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你们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望着伸出手的刘然,李孝忠和宋炎,眼里闪过慌乱,自己要伸手么?

刘然这可是如同反贼一般的人!

虽脑中思绪万千,但他们看着刘然伸出的双手,好似有一股强大的魅力。

自己等人的手,仿佛不听使唤一般,情不自禁的就牵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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