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登基,坐拥天下五年,楚凤宸的生命中常常有这样逼不得已的局面,可是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豁出去过。兵法她念得不多,却也知dào

何为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裴毓是个观察入微的人,她就干脆让微乎其微的事情变成轩然大波,看他还能否在这些混乱中理出思绪来。

越聪明的人越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习惯了事事揣摩他人意图,聪明绝顶却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假如碰上了本来就毫无章法的变故,他们这种人是会往最复杂的地方想的。一旦无法理出头绪,就容易反复推敲,反而忽略了最简单的可能性。

果然,裴毓的神色凝滞在沉重和疑惑上,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用恬淡的目光看着地上跌落的一青一白两个玉佩,又看看神色冷然的“和宁公主”,眼里的狐疑厚重得如同夜晚的湖面。

楚凤宸浑身僵硬,卯足了一身的力qì

才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心虚。

一时间厅堂上寂静无比,只剩下跪地的小厮急促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裴毓忽然咳嗽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说不上急促却让压抑像蛇一样卷上了每个人的心头。片刻之后,他缓和了下来,蹲□去捡起地上的两个玉佩,轻轻收入了袖中。

“请回。”楚凤宸又重复了一遍。

裴毓忽然笑了笑,眼中的光芒讥诮无比。这一笑,让他谦恭的面具被撕扯得一干二净,露出了本来阴冷的模样。

楚凤宸顿时心虚地想要后退,她的手藏在广袖之下,指甲快要掐进了肉里。脊背上的汗已经濡湿了轻薄的纱裙。这世上有一种恐惧是深深刻进骨髓里的,她毫不怀疑,假如裴毓再上前几步,她的身体就会背叛理智夺路而逃。

可是她不能,她必须赌。否则,这燕晗的天下必将迎来一场大乱!

“看来公主并不喜欢微臣的这份薄礼。”裴毓淡道,“无妨,微臣在公主寿诞之日会献上另外的寿礼。”

楚凤宸冷眼看着他。

裴毓掩住口鼻又咳嗽了几声,眼色冷厉。他道:“微臣来,还有一桩事情想要拜托公主。”

“说。”

裴毓轻道:“拒绝婚事。”

楚凤宸震惊抬头,却对上了裴毓深得望不见底的眼眸。他显然已经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露骨的寒意就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轻松的口吻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不论什么青玉白玉都不过是个幌子。原来这才是他来的目的。

楚凤宸暗暗咬牙,逼自己直视他阴冷的脸,僵持。

“公主还小,臣受先帝所托扶持楚家江山承续,有许多不得已之苦衷,还望公主莫要逼微臣,”裴毓却不露痕迹地向前了一步,微笑着吐了几个字眼,“不折手段。”

楚凤宸已经不敢再开口,只防备地盯着他。如何不折手段,没有人任何人知dào

,也不需yào

为人知dào。他无需用理由来胁迫别人,因为所有人都知dào

只要他肯,他足够让这世上大半的人生不如死。十年前,在那一场震惊四野的宫变中,裴毓两个字就已经代表了屠戮与死亡。

“公主能体谅微臣么?”良久,裴毓轻道。

楚凤宸点点头,颤声应了一声“好”。

“那微臣先告辞。”

裴毓躬身行了个礼,拂袖离开了厅堂。楚凤宸脱力般挂在了椅子上,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忍住了身体中翻涌的晕眩感。而那个暗紫衣裳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外头的阳光猛烈,空气中所有的颜色仿佛是会晕染,他身形晃了晃,终于消失在院落的尽头。

裴毓!

楚凤宸用力一拳砸在茶几上,顺势把茶壶狠狠扫在了地上。

“公主!”

“回房!”

和宁公主府的公主卧房中,白昕与瑾太妃分坐在两端,眼睁睁看着气势汹汹的“和宁公主”冲进了房里,粗鲁地摘了脸上的青铜面甲,又凶巴巴接连灌了好几杯凉茶,最后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一拳砸在了桌上。

白昕与瑾太妃面面相觑,相视无言。

良久,瑾太妃干涩道:“被发xiàn

了?”

楚凤宸咬牙:“没有。”

瑾太妃面露喜色:“那……”

“他要朕拒绝婚事。”

“你被吓得答yīng

了?”

“……嗯。”

“……”

“回宫,朕要马上拟旨赐婚。”原本她还想让顾璟见一见“和宁公主”,让他这驸马都尉当得更加踏实一些,也好安安分分为楚家效力,可是如今看来时局已经不允许她再多作打算。裴毓他从一开始谈条件的时候就没有真心想让顾璟当驸马都尉过!

“宸儿,那你答yīng

裴毓的事……”

“食言而已,”楚凤宸干笑,“朕不怕肥一点。”

宸皇陛下从小就是被吓大的,除了一身的楚氏皇血,她有两样东西是十分稀缺的,一个是胆量,一个是节操。越长大,越缺。

好缺。

…………

午后,宸皇陛下回宫,即刻手拟了一道旨意,快马加鞭派人送到司律府。若是从前不可能那么顺利,旨意在送达司律府之前会有重重关卡,任何一卡都有裴毓的亲信把它拦截并交给他的主子,可是裴毓已经答yīng

了婚事,这一桩事是满朝皆知的,这就正好留了个空隙。

若是幸运,顾璟这两家民男今日就会被强抢了。

果然,黄昏时分,宫婢小心地敲响了御书房的门,轻声道:“陛下,司律府顾大人求见。”

顾璟?!

“快宣!”

楚凤宸喜出望外,嘴巴笑得咧到了耳根。顾璟会来,说明她的旨意真的已经顺利送到了他的手里了!当然,最重yào

的并非顾璟收到旨意,而是燕晗所有的相关记录都已经留下了印证,宸皇赐婚和宁公主与顾璟之事已经白纸黑字收录到了各处,这件事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再难更改。

片刻后,御书房的门被宫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儿,一个瘦削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入内,恭恭敬敬跪在了她的案前,久久没有开口。

宸皇陛下的心愧疚地跳了跳,假惺惺开口:“顾爱卿,你急急进宫见朕,是为了何事?”

顾璟神色凝重,似乎是在思量措辞,良久,他道:“陛下,臣已病入膏肓,恐……”

原来还是这套说辞。楚凤宸默默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脸上却装出一副急切模样,几步上前扶起顾璟,沉痛道:“顾爱卿,宫中御医见多识广,爱卿切莫忧伤,朕即刻召集所有御医为爱卿问诊……定能治好爱卿的……咳咳,不举之症的!”

顾璟沉默。又过片刻,他道:“臣,素喜分桃。”

“……”

顾璟又是深深一记礼:“陛下,和宁公主婚姻关乎皇室血脉传承,臣不想做这千古的罪人。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失大。”

楚凤宸凉飕飕看着顾璟编。他此时此刻目光沉重,简直是被抄了家灭了族的口吻,一字一句教人动容。可惜他生来正直,是个不擅说谎的人,就连她都能够一眼看破他。如果现在是大好局势,她倒真愿意把妹妹嫁给这种正直的人,可惜……

不,好像也不对?她哪里来的妹妹……

宸皇陛下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诡异的思绪从脑袋里挤出去,露了个虚伪的笑容,轻声道:“实不相瞒,朕的袖子,也断了……”

顾璟猛然抬头,眼神震惊。

楚凤宸悲痛道:“顾爱卿,这朝野之中青年才俊少之又少,如顾爱卿这样适合做驸马都尉的更是百里难挑其一。顾爱卿若是因为龙阳而不愿娶和宁公主,不如辞了官做朕的禁裔?”

顾璟:……

楚凤宸怆痛蹲□去与顾璟平视,朝顾璟伸出了手:“仔细看来,顾爱卿其实很美。”

对付正直之人,要是讲理不成,还有一种方法,叫做无耻。

不过,顾璟的确很美。黄昏的阳光跳过窗棂落到御书房里,把顾璟的发丝染成了金黄。他有一种朝中其他人都没有的干净,眼神清澈,整个人都像是湿漉漉的,连灵魂都像是冰下的清泉。如果不是身担司律府执事爱好又实在阴森恐怖,恐怕早就被朝中公卿子女下了手抢回家去,也轮不到她来捡这便宜。

“如何?跟着朕,还是娶朕的皇妹?”

顾璟的眉头皱了起来。

楚凤宸终于下了收,默默触了触他的眉头,在他眼前朝他露出个无赖的笑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喂,你不选,朕今晚就抽签了?”

顾璟:……

“要不现在抽?抽到单数跟朕回正晖宫,双数就去和宁公主府?”

顾璟:…………

这堪称呆滞的表情实在太过罕见,楚凤宸一直憋着笑,等到顾璟狼狈地稍稍退后了些躲过她的指尖,以一种劳苦愁深的神态似乎是真的在思考到底应该从哪个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哈……”

结果,一时腿软坐在了地上。

宸皇陛下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等她彻底安静下来,才发xiàn

顾璟正愣愣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新奇的东西。

“来。”楚凤宸笑眯眯朝他勾了勾手指。

顾璟呆滞。

楚凤宸扯着他的袖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拉着他到了案边,把桌上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展开在了他的面前。他起初身子僵硬,可是当他看清了奏折之后却渐渐地沉下了心思。楚凤宸在他耳畔低声道:“顾璟,我知dào

你是先皇亲自提拔的司律府执事,你为我家江山牺牲良多。可是如今时局却并不是守好司律府就能安定天下的,你守着司律府,消除的是贪官污吏奸佞小人,但是如果是想要江山的人呢?”

顾璟沉默。

楚凤宸暗暗吸了口气,第一次在他面前彻底卸下心防,盯着他的眼轻声道:“顾璟,我虽无能,可我还是想要守好江山,想要天下安康,四野平静,你能不能……能不能站到我身边来?”

这一次,顾璟终于没有再找理由。

两日后,宸皇陛下与和宁公主的寿宴终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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