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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凤鸣湖畔有个绝雅去处叫做梅苑。梅香幽影,兰草芬芳,碧池涟漪,二十四孔白玉桥,愈是冷冬寒日,愈显其境如仙。

收到凤阳侯白府请帖,相邀来这梅苑小叙,刚承袭了家业的盐商卢杞左右思度不定,翻转犹豫,终还是来了。虽说早有消息,白氏使君返京里去了,但这请帖上却明明落着白弈二字,又加盖了侯府、军zf两重印信,若他置之不理,万一是真,官家便能治他的不敬之罪。当初侯府来人相请,他回言非侯府嫡系不见,乃是吃准了使君不在凤阳刻意推诿拖搪,可这白小侯行事向来善谋,年纪轻轻便经营一大州的角色,谁又能知他是不是真杀来个回马枪?

踟蹰再三卢杞还是来了,可来了这多时候,风景无限好,偏偏没瞧见使君。

卢杞正疑惑,忽见一驾小车徐徐驰来,勒马停车时,先下来个美貌小婢,正是白小侯身旁常跟着的侍婢静姝,然而,那侍婢挑帘请下来的人,却叫卢杞瞪大了眼,几乎失声。

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环,穿月牙缎子小袄,衣裤是暖暖的柔黄色,滚毛边,配一双鹿皮小靴,说不出的俏丽,眉眼更是好kàn

得紧,贵气逼人。

卢杞不由愣住了,呆呆盯着那小姑娘,静姝唤了他几次不应,直到他身旁同来的家仆小厮也唤他,才猛惊悟过来,顿时慌乱一番,却又更加疑惑满腹。不是说使君相邀么,这小娘子却是谁?

墨鸾下得车来,一眼便看见卢杞,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她本以为叶先生该会同她一起来,可先生却说要督办旁的事宜,只让她带着静姝去,又说人愈多,那卢杞反而愈会起疑。

于是她只好就这么来了。

那卢杞终于镇定下来,“嘿嘿”冷笑两声,道:“不是使君相请么?”

拜帖上落下白弈名姓并加盖两重印信是叶先生力主,先生的意思是以白弈之名引蛇出洞。于此,墨鸾虽心有不安,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落白弈的名卢杞大有借口不认这个帐。但如今卢杞当面责难于她,依旧令她心生愧意。她略垂目,福身歉道:“家兄述职在京不能返还,儿家不得已代兄长前来,多有不周之处,儿在此向公赔罪,还望卢君海涵。”

她本是平常致歉,听在卢杞耳中却是分外惊骇,一时摸不清底细。

他早做好了被扣留软禁的打算,诸事巨细都作了安排,却没想到侯府上来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称使君为“家兄”,自称“代兄长前来”,莫非竟是侯府上的小娘子?可凤阳侯府几时听说过有位女公子了?不,侯门大家的闺秀养在深宅不为外人言道也合情理……然而若是侯府小娘子,又怎会只领一个车夫一个婢女便亲来赴约?可若真是故yì

假冒白氏女,必然会做足了排场来撑底气,断然不会这样单薄……

卢杞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来回,奈何怎样也理不清个中虚实。他暗中仔细去看那小姑娘乘坐的小车,顿时又惊起来。

这车小巧精致,挂着华帘,制车的木材是紫红色的花榈心,皆是隐纹,不静不喧,粗略看去不易察觉,细看时才见其生动,华美实属罕见。这样精细的车障,还浅浅渗着名木香风,该是专为女子所备,但花榈木名贵,又以其心最佳,通体都用这花榈心打造的车辇必定价值不菲,加上精良雕工,若仅是为了行一次骗岂非太过?

卢杞是个商人,这样入不敷出的亏本买卖自然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虽说她年纪尚幼,但天庭饱满宽额广仪,一双眼睛虽显柔软,却尤其明亮,好似隐隐蕴藏着无限韧力,令人愈看愈不敢正视。这样贵气天成的面相!从商多年,上至达官下至黎民卢杞见过无数,独独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她只需静静地往那儿一站便将人镇住了,似有灵气围绕。

便是这样一个小娘子,却如此平易诚恳地同他福身歉礼,尊称卢君,自谦为儿。士农工商,商列最末,即便是普通官家的女儿做到这样也已是极致,何况她是白氏贵子?

瞬间,卢杞的冷汗下来了,只想将起先那声冷笑咽回去。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小娘子客气了,请上坐。”说着便将墨鸾让进阁内去。

墨鸾与卢杞对面坐下,听那卢杞道:“请问白小娘子约见卢某有何赐教?”她静思片刻,道:“卢君可曾见过饥荒灾年?”

卢杞怔一怔,道:“皖州境内不曾见过,行商途中到有所闻。”

墨鸾道:“听闻饥民会杀人烹肉甚至易子而食,可确有其事?”

卢杞又一怔,点头道:“听说有过。”

墨鸾道:“倘若缺的不是米粮而是盐呢?依君之见,一日无盐当如何?一月无盐又当如何?”

她这样问,卢杞不免狐疑。莫非这小姑娘是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可这未免也太古怪。卢杞回避道:“卢某贩盐出身,缺什么也不会缺盐吃,故此不敢妄言。”

不想,墨鸾却微微一笑,道:“儿家也没尝试过。”她看着卢杞,静了一刻,才接道:“儿家猜想卢君大概也未尝过,所以特邀君前来同试。”

前来同试?

卢杞稍微将这四个字揣摩一番,忽然呆怔。

她说“前来同试”什么意思?

莫非她将自己找来过没盐吃的日子?一天?还是一个月?或者干脆到他浑身无力瘫在地上求饶为止?

卢杞忽然觉得可笑,却又莫名觉得可怕。这未免也太奇怪!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却绝没想过要跟一个小姑娘比试不吃盐!他凭什么要答yīng?卢杞干笑两声道:“小娘子说笑的罢?”

墨鸾却道:“当然不是说笑。不知dào

人没盐吃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自然也就不会知dào

若是断了盐百姓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如今皖州盐市全在卢君掌中。”

卢杞笑道:“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墨鸾道:“怕卢君断了皖州百姓的盐。”

她答得如此干脆,卢杞竟一时失语。她毫不掩饰地将弱点暴露在外,反而令人困惑不解,竟至一步步被她带着走了,并且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今他必须做出回答,断盐这种事,他到底会做,还是不会做。他尴尬地笑起来,道:“小娘子过虑了,律法森严,卢某还是知dào

的。”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扰乱行市,这可是大罪,轻则罚抄,重则杀头,即便他真要做也断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墨鸾闻之却微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拟定的契约,道:“既然如此,便请卢君签字画押罢。”

卢杞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忽然拿出这么个杀手锏,顿时满身冷汗,旋即却阴冷起来。这小姑娘莫非瞧他不起么?竟敢公然算计作弄于他?莫说是她,便是她大哥白弈亲自来也未必敢如此行事。既然她不给他留路,他又何必同她客气?他不禁冷笑道:“契约文书可不是同什么人都能签的。斗胆不敬一句,小娘子空口无凭,怎么能让卢某相信小娘子就是侯府贵人?除非小娘子拿得出身份文碟。”

墨鸾静默片刻,缓道:“卢君信我便是信,不信我,即便看了文碟也能说是伪造,又有甚意思?信不信在君,是不是在我。若我是,祈佑黎民;若我不是,祈佑卢君。”

卢杞闻之一震,旋即大笑。她竟这样威胁了他。但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若她真不是白氏娘子,他便丧失了可以挟持威胁的筹码,她是冒牌货,他反而更危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小姑娘着实不简单,的确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卢杞笑道:“小娘子很会说话,但小娘子认为签卢某会签么?”说话时,左手五指微缩,已扣住腕上缠着的箭筒,五根漆黑暗箭,直指着墨鸾胸口。

静姝眼尖喝道:“卢杞,你可想清楚了,你以为侯府上能让人动小娘子一根头发么?”

卢杞笑道:“卢某来前早已料定必有埋伏,但你们凭什么以为卢某不敢玉石俱焚?卢氏商社上下早已得令,只要过了今日卢某还未回去便会立kè

切断皖州全境供给。卢某倒不觉得亏本,端看贵府作何打算。”

花影微乱,林间小阁瞬间已被肃杀绷紧。

墨鸾静静看着卢杞,手心后背全是冷汗。虽说她知dào

叶先生定领了人马伏于苑外,但她依然是心中无底的。

临行前,叶先生什么旁的也没多和她说,只给了她这样一纸文书,嘱她想办法让卢杞签了便是。她想尽办法引卢杞来签,却并不知自己做的究竟如何,是对是错,心中早已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从容,唯恐怯意泄露令卢杞生疑。

直至此时此刻,她看得见卢杞手中冰冷暗箭。

她是真的害pà。她不是英雄,只是个普通小女子,怎么不怕?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只觉得已到极致,再也撑不下去了,满心酸软,由不得竟想起白弈。若是哥哥能在……若是他能来救她……她眼眶一涨,险些落下泪来。但她急忙咬牙强忍了回去。怕又如何?心底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sù

她:就是怕你也必须撑过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一骑千里,蹄踏尘风。白弈勒马翻身。眼前便是把持着十三洲盐路的西川青盐帮总堂所在,丰年庄。

他早瞧见了盐帮探子,也知dào

盐帮必已有所准bèi

,但他还是直截了当明着去了。

只为他此番是来商谈条件,万事只能以诚为先。和江湖好汉打交道,只有让他们觉得心诚义正,才有说话余地。故此,他亲自纵良驹狂奔了一日夜,赶来此地,定要与那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面谈。

西川青盐帮把持盐路多年,既是各大小盐商背后的佛,也是他们道上的鬼。卢商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有盐帮撑台。

只有打通此关节,才能斩断卢商援应,进而将之除根。江湖草莽惯以武犯禁又势力深厚,不好应付,白弈原本并不想多与之打交道,故而也迟迟不愿与卢商明动刀子,但今时不比往昔,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白弈将马在树上拴了,一步踏上门前,朗声叫道:“晚辈白弈拜庄,求见张老帮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闪,三道银光若刀,携寒气疾驰而来。白弈心下一紧,抹手掌中已多出一柄长剑,侧身执剑一旋,只听“噌噌噌”三声,那扑面暗器已被他隔开,散落一地,竟只是三把白若细雪的精盐!

“好俊的功夫!”白弈轻笑赞叹。

庄中却有个女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好躲得过!放下兵刃进来!”

白弈暗自略惊。听闻张百沙有个厉害的闺女,想必就是她了。这位张大姑娘泼辣天下闻名,十四、五岁跟着张百沙出盐道便杀过劫匪,砍起人来如切瓜剁肉从不手软,张大姑娘的名号,即便白弈并非江湖中人,也早有耳闻。他卸下手中剑,不动声色进了庄子,心思这张大姑娘必不能如此轻易放他进门,故而多留心提防了一份。

果然,他刚跨进门槛,甫一落步子,瞬间,只觉足底松软。陷阱!白弈当下提气纵身,如惊鸿拔云跃起,在门柱上借力一踏,瞬间一向前飞闪开去。但听“轰隆”一声响,地面上已然一个大坑凹陷下去。

白弈足未点地,猛然,已有数道银光从地面凹坑射出,直扑过来。白弈当空里运气旋身闪避,只觉寒气擦身而过,定睛看时,那几颗雪团般的盐巴落在地上,竟砸出大大小小数个坑来!白弈又暗吃一惊,冷汗已上来了。

他这才落回地面,正想上前,忽得周身一凉,院落两侧竟有无数银白飞射而来,似暴雪扑面。

白弈眼疾手快,飞身闪上树梢,踏着两侧桐树一路闪避,直到了尽头,纵身一跃上前,稳稳落在正堂门前,拂袖回身,却见来路一片雪白,竟似鹅毛积雪。

好周密的连环机关!白弈心头大震,禁不住呵出一口冷气。看来今日此行恐怕大大的不好应付。

他凝神静观八方,正寻思后策,忽然,一抹青色闯入眼帘,随之而来一声娇喝。

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扑上前来,手持一柄弯刀,上手便是上弦、纵、横三段斩,其辛辣狠毒可见一斑!

白弈此时赤手空拳,闪身连避开她两刀,看准她第三刀尚未使老,虚推两掌拨开刀风,空手便去夺她白刃。

然而,只在他将拍上那少女手腕的一瞬间,少女竟猛收回手去,却有一条锁链从她掌心射出,一头连着刀柄,蛇身一摆,便要来缠白弈。

原来她这弯刀是飞链刀,险些要着她的道!白弈又惊又叹,就势翻腕,却一探手,在刀光呼啸中精狠握住了刀柄,陡然加力一甩。

那少女绝没有想到竟有人能有如此的眼力和掌力,空手夺了她弯刀,瞬间阵脚慌乱,下盘不稳,被白弈猛一拽甩了出去。

但白弈到底不是来拆台的。只见他身形一闪,已跃上前去,一手托住那少女落回地面。

那少女双脚刚一踏实,立kè

跳起来愤愤地劈手夺回弯刀,起势又要再较量。

然而,不远处一声断喝却将她生生定住。

“大丫头住手!”

一个虬髯老汉从正堂内大步走来,身骨健硕,浓眉倒立,不怒自威。

那少女见了老汉,跺脚呼道:“阿爷!”却到底没敢再妄动。

白弈见状心中已明,笑对老汉拱手礼道:“晚辈白弈见过张老帮主。”

张百沙“哈哈”一乐,赞道:“好身手!好胆魄!早听说使君是天底下绝等的人物,闻名不如见面!”说着,便请白弈登堂入坐。

白弈谦礼一番,直截了当道:“老帮主是英雄豪杰,晚辈不敢兜弯子打诳语。晚辈此行前来,为的是我皖州黎民的生计。若是晚辈行差踏错引得老英雄降罪,断了皖州盐路,还请老英雄责罚晚辈一人便是,切莫累及无辜百姓。”

张百沙打量白弈片刻,道:“但某家的规矩是有来有去,盐帮数十年正是凭这一条规矩立足,否则任何人都可以来让某家通融方便,这盐道还怎么管?那卢杞来求我,也是拿了东西来换的。”

白弈沉思片刻即道:“老英雄想要晚辈做什么?”

张百沙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立在身旁的女儿。

瞬间,白弈心下一惊。

他倒不为别的惊诧,他早就想到,青盐帮靠盐路为生,若为了一个盐商得罪官府,进而引动讨伐兵争,岂非大大的不值?所以,张百沙此举意并不在与卢杞以利换利,而多半是利用卢杞当作一个切入口,要与皖州军zf谈条件,换言之便是要和他白弈谈。这也正是他不辞千里赶来的原因所在。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张百沙要同他谈的条件,却要牵扯到张家那个泼辣凶悍的大姑娘。张百沙虽未明言,但内中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了。

瞬间,白弈不禁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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