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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轻如鸿羽,似随冷风荡去。

风极寒,夹着哀鸣呜咽。眼前幽暗深邃,她看不清前路,只能茫然随波。

足下寒冷,湿滑触感便像蛇漫过柔软肌肤。她低下头去,抑制不住惊声。

是血,冰凉的血潮汐般涨来,淹没她**的足踝。

红光照映,她终于渐渐看清,眼前这一片血海,茫茫无边。

那坠在其中的人们早已面目全非,沉浮,挣扎,凄呼……无数枯腐的手向她伸来,撕扯她的衣裙。

血水渍湿了她的乌发,顺颊而落,恍似垂泪。

她怕得嘶声哭喊,慌不择路地奔逃,却怎样也寻不到止尽。

肌骨寸寒,令她不住颤抖,肩胛处却如有火灼,她精疲力竭地跌跪下去,眼睁睁望着红潮漫溢,似要将她吞噬。

忽然,眼前氤氲恍惚,袅袅渐成人影。

那乌黑的眼,清瘦的面颊,玉修般的身姿……“水……水湄……!”她惊呼出声来,跌跌撞撞扑上前去,拉住那双手,如攀缘木。

水湄的手很凉,好似冰雕。

“水湄,你好不好?你去了哪里?咱们这是在哪里?”她哽咽而泣。

水湄静静看着她,浓黑双眼仿佛一汪静止墨池,悄无声息,末了,却溢出笑来。“你竟然也来这地方。”她向她微笑,伸手要搭上她肩头,“小娘子,别怕,水湄带你走。”

然而,只在那只手要触及她刹那,肩胛胎记仿佛要化鸾振翼,耀起万丈金光,将水湄震开去。

火燎灼痛。她在金光环绕中捂着肩,看见水湄从血池中爬起。那不是她认识的水湄,那只是六道之中迷途的怨鬼,不愿忘却前尘,不愿再入轮回,夜夜呕血哀泣。

“水湄!”她凄声哭喊。

白光拨开浓云,自九天贯下。金白交错的光晕幻若长羽,托着她飞升而去。

她看见水湄凄绝的容颜渐渐模糊,听见亦笑亦哭的哀呼。

“你走罢!但你总有一日还会下来!我在下面等着你!”

泪水溃撒。

恍惚,一双温暖的手拥住了她。

她含泪扭头,看见母亲的脸。

“阿娘!”她像只落巢的雏鸟,颤抖着扑入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傻丫头,你该回去了。”母亲温柔的抚摸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我不走!我不走!”她紧紧抱住母亲,泪眼莹莹急呼,“阿娘,我想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回家!”

母亲泪如珠落,浸湿了洁白羽衣。

她只觉身子一沉,忽然便向下坠去。

“阿娘!”她呼喊着向母亲伸手,却只看见母亲的泪颜。

母亲在与她说:照看好你阿爷和兄弟。

她听见了。

银铃在耳畔轻响,好似追魂的吟唱。她猛睁开眼,扑身坐起,吐出大口腥浓黑血。

“阿鸾!”有人轻声唤她。

她虚弱地寻声望去。视线终于渐渐清晰,她看见那朝思暮想的俊颜,怔怔的几乎不敢相认。

她有一年没见到他了,从未想过,再相对,却是这般境地。

他双眼熬得通红,眼眶微凹,眼下泛青,下颌也泛着青,新生的胡茬还未来得及修,发丝也有些乱了。

她从没见他这般不修边幅。

眼前一晃而过,是凤阳初见时,玉琢也似的翩翩公子,那只一瞬间便将她神魄尽数夺去的卓俊青年。

五年了。如今他都二十七了,就快要是而立之年。她却头一次,见他眼底流淌出这般神情。

她缓缓伸手,心痛地轻抚他的髭须、胡茬。

他微握住她,望着她,似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喉结滚动,终是沉默。

执手相看,千言万语亦无言。

他便这么握住她手不放。钟秉烛来替她诊脉,他也不离去,不愿松开。只待到钟秉烛走了,他才将她的手贴在唇上,轻柔吻她的掌心,而后将她拥进怀里。

好轻的一个拥bào

,小心翼翼地犹如呵护易碎冰晶。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他拥着她与她细说:

全凭殷孝引开了卫军,又得白崇俭为掩护,裴远将她带去东宫,而后乘太子车障,由侧门出禁,最终有钟御医神术,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她,已昏昏睡了三日。

三日中,太后迁去了德恩寺。

当夜长生殿上,皇帝与吴王一番促膝长谈,终于躬亲摆驾庆慈殿,“请”太后迁往德恩寺静养。内中详情无人知晓,宫人们只听见父子俩抱头哽噎的泣声,还有太后苍凉的大笑,在这深深九重上空,萦绕不绝。

她闻之恍惚犹如隔世,痴怔半晌,问:“那……我不用再回宫中去了么……?”她忽然抓紧了他,明眸生彩,不掩期待喜悦。

但白弈却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她,眼底深浅,沉浮的,全是她看不懂的波澜。

“大将军,太子殿下的车障已到了。夫人催将军快些过去。”门外小婢忽然一语惊破短暂宁静。

他眸光一烁,站起身来。

“哥哥!”她焦急地紧拽住他,眸色成哀。

别走!

别放手!

但她手上还是陡然一凉。

他扳开她的手指,转身就走。

“白弈!”她哭出声来,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浑身一震,僵在门畔,久久地,竟迈不出步去,亦不敢回头看她。

可他终是走了。

她无力地倒在榻上,不敢看那个背影。

她觉得冷。好冷。分明炎炎夏日,却比万丈深渊下的血海幽冥,还冷过百倍。

她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近二年未见,父亲愈发苍老了。

她看见父亲在禁居的小屋看书。即便是半靠墙壁,父亲的脊背也已些微佝起了。他眯着眼,似乎看得十分吃力。

风掠入屋内来,吹动书页乱翻,他便慌忙将之拂平。

她呆呆在门前望着,竟连呼吸也不禁屏去。

直到父亲发xiàn

了她。他的眼猛得瞪大了,风又来,将他手中书“啪”得掀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眸光颤抖,竟已霜发如雪。

两年。他被太后囚禁了整整两年。两年前,分明还只是青丝夹银。

照看好你阿爷和兄弟……

蓦得,母亲的声音恍似天降。

她跪了下去,膝行扑上父亲身旁,抱住父亲,不住地掉泪,却没有声音。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拖累了父亲这样久。

“好丫头,让阿爷好好瞧瞧。”父亲将她拽起来,细细地瞧他的小女儿。父亲在笑,连眼角皱起的尾纹也浸着欣慰的甜。“真像你阿娘。”他如是叹息,问:“丫头,你还怪阿爷么?”

她努力的摇头,听见步摇轻撞的细微脆响,哽咽难言。

父亲轻拭去她垂泪,拉她择席坐下。“你初生时,有仙家批爻,说你紫徽坐命,有百官朝拱,乃是入主宸宫的帝曜之格,但又双逢铃火,命途坎坷,狼星坐夫,虽得夫婿显贵但注定福薄……阿爷只一心想着,不愿你去吃那些苦,想将你养作一只安平小鸟儿,却忘了问问你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想振翼高飞,鸾鸣太阿。是阿爷太自以为是了。”他轻抚她的发髻,惆怅长叹:“阿爷没本事,潦倒至此,连妻儿也照料不好,唯一还值得骄傲的,就是你和你阿弟。只要你们俩都好,阿爷就此生无憾。”

她听得眸光震颤。骄傲。父亲是在说她么?她这样懦弱、庸碌又不孝的女儿,父亲也会为她骄傲么?

“傻丫头。”父亲好似读懂了她的目光,抚着她面颊,笑得慈蔼:“你们永远都是爷娘的骄傲啊。每时每刻都是。不论你们显赫或是卑微,不论你们承当颂赞还是遭受鄙夷,即便天下人都抛弃你们,爷娘永远都不会。”

“阿爷!”她终于哭喊出声来。

五年来头一次,她这样呼唤父亲。母亲坟前错失的,她终于,寻了回来。

“从今往后,女儿来奉养您,照料阿弟。”她抱着父亲,饮泪,眸色坚决。

父亲只是微笑,很幸福地微笑。

然而,他却忽然离去了,就在次日的清晨,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颤抖着立在父亲榻边,害pà

得不敢伸手碰触。她害pà

冰冷。

直到白弈从身后拥住了她。她忽然嘶声尖叫,哀哭。

“或许,伯父只是思念伯母,先去与伯母团圆了。”白弈如是在她耳畔低语着哄慰。

她固执地挣扎哭泣:“他昨日还好好的!他才说,永远都不会抛弃我的!”

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五年前,母亲故去,流亡途中,阿弟饿得大哭大闹,赖在地上不肯走。

那时父亲对她说:“丫头,阿爷去找吃的。你照看着阿显,乖乖地在这里等,别乱跑。生着火,千万别让灭了,野兽见了火光便不敢过来。千万别睡着,阿爷很快就回。”

她于是就乖乖地带着弟弟等啊等啊,可等来的却是趁荒打劫的人贩子。

她吓得一把将弟弟推进草丛藏起来,在坠入黑暗前那一瞬,瞥见草丛中弟弟惨白的小脸和惊恐的大眼睛。

她不明白。为何又是这样?为什么父亲总在给与她温暖与希望之后忽然又将她独自推入冰寒。

明明说过,不抛弃,永远不会抛弃她,为什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她?

她答yīng

母亲的事,原来,根本做不到……

“阿鸾。阿鸾。”白弈温柔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瑟缩在那怀抱里,汲求暖意,却依然觉得冷,嘴唇咬得血迹斑斑。

白弈紧拥着这受伤的小鸟,不忍阖目,心中萧瑟弥涨。

对不起。阿鸾。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诵,再睁开眼,寒气便顺着眸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倾泻。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父亲终于得与母亲合塚。

墨鸾领着从凤阳赶来的弟弟姬显,跪在父母坟前,披麻戴孝,焚香叩拜。

姬显又长得高了,十一岁的孩子,个子蹿得飞快,眉宇仍细秀,眸色已老成。他执意要回凤阳,留在军戎。

“阿姊,你要嫁人了么?”他拽着马缰,在道旁绿柳下问墨鸾,仍是个孩子,已鞍马娴熟。

墨鸾拉着弟弟的手,惆怅万分。

“他是阿姊心上那个人么?”姬显又问。

“去罢。”墨鸾唯有叹息,“照顾好自己,阿姊会挂记你的。”

姬显抿唇,轻巧跃上马背。“阿姊,”他引着马儿徘徊,“我要做将军,谁若是欺负了阿姊,我饶不了他!”

“傻话。”墨鸾苦笑,“做将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谁叫你为了这个。”

姬显一双眼明亮生辉,大声道:“阿姊就是我的家呀!”他无比坚定地看着墨鸾,“阿姊,再等我两年,我再也不会躲在一旁眼睁睁看你被人欺负!”

墨鸾心头一暖,望着弟弟策马而去的身影,直眺到再也望不见了,禁不住,笑也潸然。

此去遥遥,思乘九霄。

天朝天承二年六月廿九,东宫册封孺人满月,正是大吉之日,万象布新,由钦天监奏表,迎娶新妇的吉日便定在这一天。

依着规矩,迎亲前夜,新妇要在娘家守夜,不可见人,否则便是不吉。

白弈站在苑角,远远看着母亲与前来帮手的静姝送墨鸾回屋,掩门一瞬,恍惚错觉墨鸾回眸望他。那眼神中,有无限哀怨。

心下一阵紧缩刺痛。他皱眉,扭头便走,只待回了自己堂屋,自斟了杯茶,慢慢饮了,才静下来。

纳妾之仪,比不得聘妻六礼,但毕竟是东宫择女,加之太子仁柔风雅,也曾奠雁贻丝,他看着墨鸾用那东宫相贻的捻金丝线绣金缕鞋以作回赠,只觉针针都刺在心尖。

他也曾给过她许诺,也曾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她嫁李家郎。到如今,他却要亲手将她送去给李晗,还是作妾。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终是殊途同归。当年他处心积虑将她拐来,不就是为了谋一份外戚之实么。如此,可算他求仁得仁?呵呵。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疼?

为何。只为他还有更高广的所求,不能舍下。

有缘无份,相逢不时。

他摁着额角哂笑,缓缓从衣襟内取出一只小香囊。那一年他生辰,婉仪赠他名驹,墨鸾绣了这香囊,金丝翠线的一双鸳鸯,内里结作的,是一个鸾字。他将那香囊贴唇亲吻,兰草淡香,便好似少女发丝间灵动的清甜,却偏偏夹杂薄荷冰凉,时时的刺醒他:那些憧憬美好的幻梦,已被他亲手敲得粉碎。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由身后环上,覆住了他的眼。

那熟悉的淡雅清香。

阿鸾……?

他张口欲呼,唇齿间却陡然香软。檀口盈盈,甜蜜瞬间潮漫。

阿鸾……!

心池澜起,他忙想抓下那双覆眼的素手,竟已露了慌乱。

但他却听见她低柔的哀求:“别睁眼。便只当是梦罢。”少女生涩稚嫩的亲吻便好似小猫舔吮,浅浅落在鼻梁、颊侧,拘紧,却很虔诚。那柔软的身子便偎在身旁,只须收臂便是温香满怀……

不可抗拒。

头脑瞬间空白,他从喉咙里发出落败的叹息,狠狠将她揉入怀中,猛翻身压下。唇舌纠缠,压抑许久的渴望令他迷乱。她如幽兰般甘美诱人,肌肤滑腻,腰肢娇柔,细微的颤抖将处子的羞涩与不安暴露无遗。他竟像个初阅情事的少年般情难自持,手忙脚乱地拉扯阻隔彼此的衣物,毫无章法的吻她,每一寸肌肤。

一片混乱,没有天下权争,没有你杀我阀,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有此时、此刻、此地,彼此的喘息,在灼热的欲望中沉浮。

热汗和着香津,衣衫半褪,青丝错缠,香艳旖旎袅绕。

滚烫的唇贴着少女丰盈软玉游走。

少女敏感的微吟出声来,好似幼猫娇音。

那声音激得他一哆嗦。

身子火热,心里却似冰裂,点点寒意侵渗。他睁眼定定地看着身下衣衫凌乱云鬓乱斜的女子。柔弱无骨,香玉横陈,红润由她的面颊散开去,肌肤染作退红酥,便好似剔透粉晶。热汗滚落,他不敢再看,别过脸去,不住地喘息,气却呼不进肺里,溺水一般。

不能。

不能再继xù

下去。

他努力撑起身,将她推开,牙关紧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连一个梦也不肯给我……”她哀哀地落下泪来。

“回去!你不该在这儿!”他哑着嗓子冲她吼,抄起散落在地的纱衣将她裹了,打横上肩,抗回原处,狠狠关了门。

他倚门跌坐在地,听见她在屋内捶门大哭,心口如有刀戮,面上透出的,却是一派断腕凄绝。

她做了件蠢事。

醒来时,墨鸾这样想。

地面冷硬,寒气透上来,刺得她心口隐痛。她勉力爬起,捱到梳洗床上坐下,轻梳散发。

铜镜微影,映出一双红肿的眼。她低头,将脸埋入掌心,再不愿抬起。

直到房门轻响,她惊得猛抬起头来,却看见静姝,领着一队侍女,捧来凤冠衣裙。

是静姝。不是他。他大概……早就走了罢……

她颔首苦笑。

静姝托起墨鸾脸,将浸了井水的帕子轻敷在她眼睑,而后转身去掩门,却顿在了门前。

“将军走避罢,新娘子要换衣梳妆!”静姝把着门,嗓音凉凉的,没半分好气。

门外那人不语,只默默任她“砰”得闭了门。

墨鸾握着帕子,一时惊怔,心下五味翻涌。

静姝将她拉起,替她穿上新绿嫁衣。金泥霞帔染,金缕鸳鸯翠,何等新贵华仪。

“看,娘子今日真美。”静姝将墨鸾摁回铜镜前,竭力笑哄着。她抹了花油,开始替墨鸾挽髻。

墨鸾怔怔望着铜镜,弯眉罥烟,水眸欲泣,半分欢喜也无。

静姝叹息,起身去,打开了屋门。

光忽然流淌进来,撒在面庞。那立在门前的男人好似已融在光里。他上前来,与墨鸾对面而坐,默然凝眸半晌,亲自替她敷粉匀面。

静姝悄然欲退。

他却将之拦下。“继xù

替娘子梳头罢。不要迟了。”他细细的沾调螺黛,为她勾画月眉,月棱描罢,又绘额黄。他眉宇间浸着疲倦,神情却十分安静,淡然地仿佛某个平凡清晨,画眉之乐,相携相倚。

墨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垂目,又有泪落。樱唇轻颤,她似想要说什么。

但他止住了她。“昨夜里,梦见鸾凰清鸣,今早批爻,言为大吉。”白弈捧着她脸,以手拭去晶莹,语声清沉。他又取一支玉簪,挑了口脂替她点唇。

朱脂甜滑,蔷薇馥郁浸润。墨鸾深深吐息,终于将泪饮下肚去,浅浅勾起唇角。

最后两两相对,无须多言,自有灵犀。

未知许久,直至笙瑶欢乐声起,苑中有众人和乐高吟:

“东霞照仙鸾,自舞女床山。红酥点花子,翠羽凭轻岚。

悬香金屏暖,桂障车已安。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衫。”

东宫傧相的催妆诗已来了。

以“东霞”喻东宫,以“自舞”应福泽,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衫……好个裴子恒,明知内情,催的是阿鸾,埋汰的却是他。白弈起身欲走。墨鸾急急拉住他,眸光颤动,几乎又要淌出泪来。

“阿妹此去,需多加保重。太子……谦和仁厚,必不会亏待。”白弈轻拂开她手,转身退入屏后,挑窗跃去。

墨鸾睁大了眼,百般强忍,不愿泪落妆花。

这边静姝领着众侍女,已还吟回去:

“新绿初成爷娘家,安能不叫念霜华。江左状头知礼否?日未明曦就催发。”

裴氏系江东鸿儒世贵,虽受裴妃案牵累而中落,但儒名犹在。裴远少年时便提金殿榜首,其后受荐魏王于川蜀荆湘坐镇治蝗,更是声名远播,而今入仕,又为天子钦点作东宫傧相,奉旨代迎催妆,旧事自然是不再提了。更有人揣测,天子念旧惜才,早有意为裴氏平复。此间,静姝深谙裴家事,却又恼怒裴远做了傧相便一味帮催,是以反语讥讽,“日未明曦”既指时间尚早,又喻东宫未有明示,大有谑之为储君不急急阿监意味。

众女吟罢,苑中果然笑声四起。

笑音未落,已听裴远清声应道:

“素女鼓瑟赛仙瑶,皎皎河汉看波涛。欲待骄阳拨云意,奈何天鸢闹鹊桥。”

素女乃河汉之仙。他将静姝比作白水仙,仙子鼓瑟,引动银川波涛,水浪拍天,又有鸢鸟闹桥,他倒也想等等再行,只恐怕迟了这鹊桥便过不去了,却怎么好?七分戏谑,三分委屈。立时,呼喝声隆,迎亲使众齐声吟唱,丝竹乐声愈喜。

屋内,墨鸾静听苑中欢音,浅叹,伸手去取团扇。

“娘子……!”静姝一把拦住,欲言又止,十分不舍。

“迟些早些,又还能拖到什么时候。”墨鸾苦笑,拉着静姝的手:“好姊姊,你莫学我。秦姝终得萧郎配,你待了他这许多年,莫再空待下去。君子重情重义,你俩的缘分并非寻常男女堪比。”

静姝微震,垂目苦笑,神色自有迷离。不比寻常又如何?总是门不当、户不对,良贱不婚。何况他如今平步青云,自有名门佳媛媒聘。

团扇遮面,新袍踏波。将离家的女儿祭扫了父亲灵位,又拜别母、兄,在花团喜乐之中被拥上香车。外间欢声夹道,障内却是泣声连连。

傧相催动高头马,就要起行。

不防,一只手却忽然搭过华辔。

乐声骤然一窒,几人面色立白。

裴远神色陡然大紧,惊余,眸光一转,当即笑道:“郎舅兄莫非要障车来?”

白弈紧紧攥着辔缰,掐得连那缰绳也要断了一般,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一抹浅笑,静道:“请裴君佳句。”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舒,两方众各有言笑,皆等着裴傧相的障车诗来。

裴远沉思一刻,便即吟道:

“雏燕将欲行,幼羽尚自新。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

无人料到,他却念出这样的句子来,不见奢华,不见吉庆,浅淡映着婚礼,愈发宁和深远,又添了肃意。

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既然不能护佑她一世,不如笑着放她自去罢。雏燕离家,羽翼待丰,燕子尚知此礼,人又如何?

白弈怔忡良久。

毋能永相护。不错,那是他终此一生也再不能填补的缺憾。裴远便这么毫不留情地一刀剜下,和着淋漓血肉送到他面前,痛得他不得不放。这个裴子恒……

神思微恍,蓦然忆起的,却是当年凤阳庭园中,裴远一声长叹:“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呵。果真如此么。果真便叫这人早早言中了?白弈略抬眼去,光影交错一瞬,面上却浮现出莫测笑意,竟似妖色。

不对。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他笑着收回手,静看着仕女使臣拥簇着香车远去,眸色沉敛得一脉深寒。

“你……东宫的喜帖,这婚会,你……你与我同去么?”身后,婉仪轻声询问。

“去。为何不去?”白弈貌似诧异地回看婉仪一眼,笑得轻松无比,“贵主稍待,我去备车。”他便这样走了。

婉仪呆呆望着他,莫名,却有寒意渗入骨血中去。

他当真要去赴那同牢、对拜、下花、却扇的欢宴么……

变了。是什么,在不经意间,已饮血而蜕,变得愈发陌生,疏离难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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