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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你瞧瞧。”东阳公主府上,婉仪将一支光泽莹耀的钗钿递向白弈,“魏王妃说,是还给阿叔的。”

白弈眉梢微动,接下钗来,只见那钿中晶石十分的奇美,正暗自惊诧,又听婉仪道:“阿叔好本事呀,什么新奇物什都能寻得来,还能送进魏王府去。”

“我找他去。”白弈拿了钗,起身就向外去。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婉仪见他要走,忙撑起身唤住他,“近来流言不宁的,你总有个打算罢?”

她自然是在说墨鸾的事。

白弈足下一顿,静在门前。

窗上一道白光,正落在他二人之间,空气中漂浮的细尘有如氤氲,一时隐,一时现,四下弥漫。

婉仪盯着地面那一抹白晕,道:“魏王妃可是向我打听来了,问咱们阿妹在家时是否另有意中人。”

“你怎么说?”白弈一惊,回身看着婉仪。

“我还能怎么说呀?”婉仪负气别过脸去,哂笑:“亏得天朝上下从礼官到谏臣都体贴太子,父皇懒得管,母后也舍不得管,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自己造的孽,自己担着去罢。”

“婉仪。”白弈回到妻子坐塌前,正坐了,拉过她的手。

“这会儿就知dào

讨好我了?”婉仪将他打开。

白弈浅笑:“魏王妃为何突然打听这个?”

“你觉得呢?”婉仪挑眉,“我与魏王妃交道不少不多,但总也知dào

一点,她平日里,可从不喜欢打听这些。”她不再多说别的,只捏了香粉,细撒在香炉上。薄烟微转,沉水与茉莉相互浸润的芬芳便袅绕起来。

“魏王妃还与你说了些什么?”白弈又问。

婉仪正调香,闻言罢了手。她望着炉上翠烟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她还问咱们为何一直没有——”

她话正到这将明未明之时,不妨却听屋外侍婢道:“将军,傅将军与小将军一齐过府来了,正在揽山堂上等候。”

白弈眸光一动,当即起身。“我先去一下。”他笑着安抚婉仪一句便走了。

婉仪半句话被生生堵了回去,恼恨也无法,只得悻悻地盯着门外的婢女,本想斥责两句,转眼细看下,却见守在门外的一双侍婢俱是生面孔,由不得怔了。她呆了好一会儿,缓缓倚回榻上,命人抬来屏风,却下层帘,一眼也不愿再向外多看。

远远得,已听见欢声笑语。白弈到的揽山堂,一眼便瞧见白崇俭正与两个小婢嬉闹,一旁傅朝云单坐着,满脸无奈苦笑。

见主公过来,两个小婢慌忙退到一边去,低了头。

白弈看看两个婢女,再看看白崇俭,缓声道:“一会儿你领回去罢?”

“吓!”白崇俭似乎吓了一跳,挠了挠头,笑道:“堂兄说笑的罢。”

“怎么是说笑呢。”白弈道,“阿弟若是不方便,不如为兄替你置一处宅子帮你安顿了。”

白崇俭望了白弈一会儿,眼底流光百转,十分乖顺地低了头,道:“那……我要先问过爷娘。”

“你还知dào

要问爷娘。”白弈睨他一眼,忽然抬腿踹他一脚,“今日就修书与叔父,聘个弟妹回来管着你!”

“堂兄别唬我了!”白崇俭一把抱住白弈的腿,十分讨乖地嘻嘻笑着。

“去!”白弈将他踹开,斥退了两名婢女,坐定了,才将那钿钗扔在白崇俭面前,道:“这又是做的什么好事了?”

但见这支钗,白崇俭脸色顿时僵了,抓过来捏在掌心就不吭声了。

白弈拧眉低声叱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招惹魏王妃。”

白崇俭耷拉着脑袋,一双眸子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什么。“兄长教xùn

的是,小弟知错了。”他看似乖巧地坐正了身子,伏身向白弈一拜。

那幅老实又听话的模样,白弈看在眼里,心下暗叹,也不好再多加责备,与他询问了些右禁卫事宜便打发他离去了。待到他走得远了,才由不得与朝云摇头而笑:“这坏小子,要么能成大事,要么,怕是要坏大事的。”

“你可不能动别的心思罢。”朝云神色一紧,“他父亲可是正留守凤阳。”

“你想到哪儿去了。”白弈诧异看向朝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说,齐王似乎有相中吴王之意,齐王的独女是太子的舅母,如果连他也舍东宫而就吴王,对东宫可是大大不利。”

朝云知自己想错了,尴尬一笑,问:“你想让崇俭与王氏联姻,娶那湖阳郡主?”

白弈笑道:“那小贵主我见过,脾性刁蛮点,模样倒是十分俊俏。若是说这门亲事,叔父不会嫌我亏待了他的宝贝儿子罢。”

“可你总要问问崇俭自己罢。”朝云轻叹。

“问他?”白弈冷嗤,“他说他要魏王妃,谁给得?”

朝云一默,不再说了。

白弈静看着朝云,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方才,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朝云竟就疑心他要对崇俭不利。什么时候,在朝云眼里,他已是这么个连自家弟兄也能说杀就杀的人了……“我……听说你将阿姨接出府去了?”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朝云。

朝云默默点头。

“也好。”白弈苦笑,强打起精神又问:“十六卫各部都安排的如何了?”

“放心吧,都安插齐了。”朝云低声应道:“禁卫交给崇俭了;骁卫、威卫、领军、金吾、监门每队都插了人;千牛卫不要想了,离陛下太近,生人靠不上去;左武卫宋二最近看得很紧,也困难些,让老四和老十去了;余下弟兄几个全在右武卫,保管把魏王盯死就是。”

“辛苦了。”白弈笑叹,挪上跟前去,把臂拍了拍朝云肩头,“我把你弄去监门卫上宿,你不会怪我罢?”

朝云扳住他手笑道:“我担心你都周全了没才是。你也知dào

,虽说左监判入,但监门卫一月异籍,门户重地,不会长期把握在某几个人手里。咱们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说短很短,说长也足够长了。

白弈轻笑:“明日觅个清静去处设宴罢,我要请宋国老。”

“阿赫,”朝云静了一会儿,踟蹰着道:“我可能不该多嘴这事儿的。但是……你要小心节外生枝。”

白弈眸光一震。他知dào

朝云是在说阿鸾的事。魏王妃忽然向婉仪打听些七七八八的,多半是魏王在打什么小算盘了。这魏王殿下,还有闲功夫琢磨别人的私事,也不看看自家后院都快起火了。白弈由不得冷笑。“放心罢。”他颇意味深长地对朝云一笑。不是还有崇俭在么。

只收到太子妃传讯第一刻,墨鸾已嗅见风雨潮冷的湿气。如今,她拜在流云殿上,殿中香隐隐扑面,气味甘醇,持而不厚,但却十分炽烈。

香,便是调香女子性情的延展,那些层层浸润的奇异香氛,就似女子七巧玲珑的心思,或清澈,或曲折,或柔善,或方勇。

墨鸾深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太子妃宋璃的声音:“孺人便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么?”

太子妃将她找来,是问她那流言之事。墨鸾轻浅哂笑。还有何好解释的,碎语闲言算得了什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殿空旷,她独自沉默其上,犹如云海孤鹤。

宋璃静待一刻,见她不语,才又沉了嗓音,缓声吟问:“你可知错了?”

“反正怎样都是错了。或失于孝。或失于德。或失于察。”墨鸾直起身来,双手交叠身前。她并没有看着宋璃,而只是专注的盯着殿中一角,犹如自语。

宋璃由不得微怔。

这小女子口口声声要替先考守满三年志,她若是不准,便会为人诟病仁孝;若她如今才以此为由治其罪,好事多舌者一向偏袒弱者,势必又要新生蜚语,她便难脱悍妒之罪,是为失德;倒不如装作不察,反正如今谏官不语,内府不问,上与后皆作不闻,流言再如何难堪,也只是骂这女子妖媚惑主不孝寡廉罢了,与她有什么关系。

如此一想,宋璃又难免兴致缺缺起来,懒怠再多话了。她兀自打量殿下女子。说来,这白氏女子入东宫一载,倒也十分的知礼,并未见什么恃宠而骄的举动,甚至鲜少与诸女眷来往,整日闷闷的,好似神情恍惚,虽说不太看得明白,但也不像个麻烦。“孺人往后还是要——”她正打算随意官腔几句便将事打发了,冷不防殿外一阵急声起。

“阿鸾!阿鸾!”太子李晗连连喊着墨鸾名字就奔上殿来,火急火燎的模样。待上得殿来,瞧见一双妻妾,对面安好,只是墨鸾跪于下,气氛并不算和睦。李晗呆了一呆,缓过神来,冲着宋璃一皱眉:“这是……干什么?”

“太子殿下这是要干什么了?”那架势顿时令安坐上首的宋璃腾得上了一把火,无比的闹心。她气得一把抓住撑臂的扶手,一副恨不能立时就砸过去的模样。

李晗这才察觉自己对妻已是十分失礼,忙上前道了歉,一面哄着妻,一面就叫墨鸾先退。

他愈是这般,宋璃心里愈发不快,眼见着夫君哄劝自己也是为了别的女子,恼怒之下,索性将李晗也轰出殿去。“捧个看得见碰不得的活菩萨回去,也能心甘情愿当个宝供着!”她命人掩了殿门,负气跺足。

“就是看的见碰不得才稀罕呢,几时碰够了吃尽了,新鲜劲儿一过,就该腻了。”身旁宫婢如是轻笑。

宋璃睨那婢女一眼,冷笑啐道:“省省那小心眼儿罢。算计些不入流的勾当就为这个?我还嫌丢份呢。”她将那婢女推开,本想再坐下,低头又瞧见那小婢还跌在地上,极为嫌恶一般,拂袖大步走了。

携着墨鸾返回居所,李晗一下歪在榻上。墨鸾近身的侍婢素约上前来替他脱了靴子,他又喊茶吃。待猛吃了一盏,他才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汗渍,憋闷道:“我还以为她真打算砸我了……”

墨鸾亲手又捧了第二盏茶给他,也不答话,只是坐在一旁,颔首静默。

这居处在东宫极北角,本是十分冷僻的偏阁,墨鸾入得东宫后,却偏请了这一处寝居,并给它请下新名,曰不语。

不语。她便好似将这两个字当做了信条一般,静待角落,沉默寡言。

李晗看着墨鸾好一会儿,诚叹:“我予你一道太子教令,往后你无需往太子妃殿中拜谒应召。”

墨鸾闻之惊诧,当下抬起头来。“趁着没旁人听见,殿下快收回此言罢。哪有这样的太子教令。”她遣了素约到门外守候,正坐了向李晗道:“殿下不用替妾操心了。太子妃并没有亏待妾。”

“她这个人,性子急,脾气躁,可是什么事儿都敢做。”李晗好似依然在后怕,揉着心口。

“敢未必就会。”墨鸾浅笑,“太子妃是个骄傲又纯粹的女子,殿下大可不必多虑。”

“骄傲又纯粹。”李晗细细琢磨着笑,“你怎么知dào?我看你这一年来除了朝暮拜谒也不怎么见她。”

“是香。”墨鸾道,“流云殿上的薰香薄而持久,十分的甘纯味甜,只是有些烈,若妾猜的不错,该是麝香百合研制的纯末大火焚成,这香氛既馥郁又桀骜,调香主人的性子,就都在里面了。”

李晗眼眸生辉,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那……你呢?”他索性靠上墨鸾襟口凝神轻嗅。

墨鸾侧身避开,将香炉捧上李晗面前来。

李晗就着香炉阖目深吸好一会儿,叹道:“沉水。芷兰。还有什么?”

“是蔷薇水。用蔷薇水将沉水木浸得透润了,再做香,就会有清淡的蔷薇香气。便是所谓的‘花浸沉’。”墨鸾应道。

“难怪。还是你们女人有心思研究这些。”李晗颇兴奋地将墨鸾屋内大大小小的薰炉香炉一一嗅了一遍,连带帐中的垂香球也不放过,返回来,眼底又是惊又是奇:“果然全都有蔷薇香。这蔷薇花蒸出露水来可不容易罢?你这么喜欢。”

墨鸾轻笑恬淡,须臾,恍似低吟:“据西域的胡人们说,盛开的蔷薇花是爱与思念的憧憬。那样娇艳灿烂的花儿,铺天盖地的盛绽,多美啊。”

她说时仿佛有光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盈盈得动人。李晗没来由心尖儿一疼,将她搂了,深深叹道:“阿鸾,你看,我一直都喊你阿鸾。没外人的时候,你也不必‘殿下’啊、‘妾’啊……你喊我‘大郎’,只是大郎和阿鸾。”

“若不是‘殿下’和‘妾’,只是‘大郎’和‘阿鸾’,又何来太子之教呢?”墨鸾如是一问。

李晗极为败服地举手告饶。“上善。还真是不争啊。”他无奈倒在榻上,长手长脚全摊直了,盯着那缓缓旋转的镂金垂香球出神。

墨鸾以为他要歇下了,便起身去下帘帐。

“别忙。还歇不下呢。”李晗有些闷闷地唤,“父皇今日不知又怎么了,叫我们抄《道德经》,还要批注。”

墨鸾眸光微澜:“吴王、魏王二殿下也一起抄么?”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我么。”李晗委屈地翻身,扯过罗被蒙了脸,从被褥底下传出声来,“三郎平日里就好读这些经啊疏的,抄什么注什么的还不是如鱼得水。我能顺念一遍已不错了。我找宋启贤与你阿兄,想着谁帮我写了,各个都推托。”

恁大个男人此时此刻却是十足的孩子气。墨鸾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殿下的字,旁人怎能替写。”她只好上前去,拿住被角将李晗往外拽,“殿下就不曾想过,字也是如其人的。”

“好卿卿,不如……你帮我写了罢……”李晗好容易探出个头来,眼巴巴望着墨鸾,一副可怜又可恼的模样。

墨鸾给他弄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奈静瞧他半晌,只得应承下来。“妾替殿下抄经,殿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陪世子罢。”她将素约召进来备纸研墨,一面打发还赖在榻上懒动的李晗。

“也好。”李晗这才爬起身来笑了,“今日回来还没瞧见我的麒麟宝呢。”他一面唤了婢女来给穿靴,一面回首对墨鸾哄道:“你先受累,我一会儿回来陪你。”

墨鸾忙应道:“殿下还是多陪陪世子罢,记着差人送殿下的字帖过来就好。”

“你就写罢,还要什么我的帖。父皇喜欢王字,我们从小全都习王字,朝臣们也全都写王字,左右都是王字,差不多就得了。”李晗已穿好了靴在门前,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照旧又叮嘱小婢们好生侍候。

眼看着他走远了,正替墨鸾研墨的素约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小丫头才十四岁,甚是伶俐乖巧,是墨鸾出嫁前白弈精挑细选特意买回来做陪嫁丫鬟的,正是图她未在白府上久呆,对府中事自然一概不知。

墨鸾来到东宫,平日里就她贴身又贴心,其余做杂事的小宫婢们都是内府轮班的,两人自然也就亲厚,没外人在时,便如同姊妹。

墨鸾看素约一眼,“今日太子妃召我这事,是你去跟太子说的么?”她如是问。

“怎么能是我呢!”素约慌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娘子入殿去了,我就在殿外候着,一步也没走远呢。又没出什么大事,干吗去找殿下呀,不是反而害人嘛。”

墨鸾不禁苦笑。“坐下吃点心去罢,记着洗洗手,别把墨汁也吃下肚去了。”她哄了素约,转而提笔去抄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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