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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约拈着罗巾,在熏香炉上轻蒸着,一面回头负气道:“那些个嘴碎的还不就是欺负娘子人好。我看呀,殿下还是喜爱娘子最多,每日每日的都要过来,可惜娘子就不留人。”说到此处,她又抿嘴笑了,淘气精灵的模样。方才,她碰巧听见些东宫女婢私语,忍不住便起了争执,故而来向墨鸾撒娇。

墨鸾看了看她,轻叹:“又在外头乱说话,往后再别和她们争这些。”

“娘子!”素约将罗巾往支架上搁了,挤到墨鸾身旁来,蹭着笑道,“娘子就是对她们太客气了。回头呀,等娘子也生个小龙孙,看她们还有什么话头。”

“叫你别胡说了。”墨鸾无奈又嗔一句,苦笑着拧了拧素约那张满是稚嫩朝气的脸。

素约便捂着脸颊,笑得愈发甜。

主仆二人正说话,忽然,阁外却有人来。

墨鸾寻声一望,见是李晗自幼近身的内侍韩全。

那韩全在阁子外间向墨鸾拜了,道:“太子殿下在花间亭中赏胡伎舞乐,请贵人一同去。”

“胡伎?东宫几时新添的胡伎?”墨鸾微感异样,问道。

韩全道:“是鸿胪卿万基献上的。”

墨鸾眸光闪烁,又问:“殿下可有请太子妃与良娣?”

韩全应道:“不曾。殿下只叫小人来请贵人一位。”

“烦劳常侍,”墨鸾起身还礼道,“还是请太子妃与良娣同去罢。”

韩全犹豫一瞬,终是拗不过墨鸾,只得依言而去。

素约急忙上前来替墨鸾梳妆,一面撅嘴道:“娘子做什么又叫喊她们。”

“别忙了。”墨鸾抓过素约,“你快去寻右庶子。”

素约愣了愣,问:“找裴侍郎做什么呀?”

“方才韩常侍怎么说的,你就一五一十告与裴侍郎知dào

便是了。快去。别耽搁了。”墨鸾一面将她往外推一面催促。

之前才有胡人作乱,正是敏感时候,那鸿胪卿并不是常与东宫走近之人,忽然送来胡伎,岂不古怪?

墨鸾愈想愈觉得不妥,理毕衣妆,并不像花间亭中去,反而先向谢妍居处去了。

李晗等了半晌,没见着墨鸾,却见宋璃与谢妍一前一后来了,不禁一气儿冲着当先引路的韩全瞪眼。韩全心下犯虚,低头趋上前来对李晗低声解释。李晗脸上顿时显出蔫蔫的表情,显是意兴全无了。

谢妍见状,在李晗右手坐下,拉住李晗哄着,一面吩咐乐伎们奏乐。

此番奏的,是一曲《霓裳》。伎子们纷纷退下,不一时却有退红罗纱扯起,层层迷纱,恍如仙境。

苏合香氛从纱上浅浅散开,缭绕中,一抹婀娜影怀抱琵琶,舞姿娉婷。

纱影重重,并看不真切。那人儿犹似云中仙,为香雾所笼,举手揽月,投足踏风,披帛如羽衣飘飘,花颜朦胧,似曾相识,仿佛幻梦。

李晗痴痴盯着,连背脊也由不得挺得笔直,好似按捺不住,随时便要扑上前去,拂退遮蔽,将那妙人儿从轻纱深处抓入怀中。

“殿下。”谢妍轻笑,忙将他摁住,递一杯酒与他。

李晗魂不守舍地去接,险些错手洒落。

一旁太子妃宋璃听见响动,既讥讽又鄙薄地瞥了李晗一眼,嗤了一声,又将头扭开去。

但李晗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全焦灼在那幻影般的人儿身上,唯恐一错神便失落了。

眼前红雾渐开,豁然开朗。乐声一转,收却编钟笙竽,换了小琴弦拨。是李晗最喜的《倾杯乐》,却又不同往时,更添了羯鼓为伴,声声奏得人心血沸腾。

那舞娘容纱掩面,落落大方,衣袂裙裾摇曳,似是胡旋轻飞,又不比胡旋狂狷,更有清丽上拔之姿。乐声愈欢,但见她举足顿地,旋身竟将琵琶反弹,吴带当风,宛若飞天,那便是个灵慧无双的化生童子,奏乐于莲蕊,持善花和。

李晗咻得站起身来。但那仙子却又隐入雾中去。乐声止息,白纱如浪,将她藏在其中,又只余一抹窈窕娴影。须臾,恬淡弦音从中荡来,悠然,深远,是一首《阳关三叠》。

李晗喃喃地又坐回原处去,似不忍冒犯这份宁静,又似已为那乐声惆怅感染,只呆呆望着,大气不喘。

忽然,却有侍人匆忙来报,言左禁卫将军韦如海持符缉拿胡贼,要行搜查。尚未说完,已见韦如海领人过来了。

李晗一惊,便要发话,不料谢妍却紧拽住他衣袖,拧眉摇头,劝他莫要出声。片刻迟疑,宋璃已起身迎了过去。“韦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她挑眉如是问。

韦如海行了一礼,道:“禁内出了胡贼,行刺陛下,末将奉旨追查,不敢怠慢。请太子、太子妃、良娣海涵。”

“呵,好啊,那你可瞧仔细了,看看这东宫上下可有一个是胡人的。”宋璃冷笑一挥手。

不知何时,两旁伎子早已换了人,白纱落下,那犹抱琵琶的女子也已除却容纱,神色安静,琵琶弦音并不曾间断。

那分明是墨鸾。

乐音悠悠,安宁对着紧迫,交错出丝丝诡秘气息。

韦如海由不得愣住了,呆呆盯着那正自弹琵琶的女子,半晌做不得反应。

“哟,韦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孺人,将军早就该认得的罢?”宋璃语间不掩尖锐。

韦如海这才惊醒过来,眼见本该正为太子舞乐的胡伎如今一个也不见,他心知有变,也不敢再多妄为,只得连连地请罪,便要离去。

但宋璃却不依。“我记着,你不是头一回了罢?你平日里上昭阳殿也这么横冲直闯么?”她睨着韦如海上下打量。

那眼神十分怨气。

韦如海当即下了汗,忙要再请罪,话还未出口,已听宋璃道:“拖下去杖一百轰走!”

话音未落,护卫东宫的持戟们便上来了。

“算了算了,他有符,奉命行事何必为难他。”李晗忙斥退了持戟。

宋璃讪讪地笑了一笑。“你多谢太子仁厚罢。”她拂袖要走了,一面又冷冷轻嘲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隔三差五就有个刺客,倒真是稀奇得紧。我看呀,八成是内贼罢。”

韦如海僵僵立在当场,冷汗淌了满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宋璃走出几步去,见这边没动静,便又回过身来:“这哪是《阳关三叠》,都六七叠不止了,怎有人还不知趣?”

此言甫一出,谢妍先倚着李晗笑出声来。

“去罢去罢。”李晗无奈挥手。

韦如海狼狈万分,这才如获大赦,忙领着人撤去。

待侍人来回报,言韦如海所领卫军已尽数撤走了,宋璃这才瞧着李晗又笑了:“妾事了告退。殿下该怎么玩接着玩罢,开心了让孺人奏个《破阵乐》来颂赞一下最好不过。”说完她便真径直走了。

一席话呛得李晗半晌瞠目结舌,也不知她究竟正话还是反语,只瞧见那笑容凉凉的,不禁阵阵发憷。

他苦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谢妍,又由不得去看墨鸾。

墨鸾仍抱着琵琶,兀自颔首垂目,静静地,好似月下泉泊。

坊间不起眼的馆舍分外安静。白弈拈一枚黑子,轻落盘上,抬头。

天正雨,不疏不密地从云端斜下,灰红的夕阳微光从窗子打进屋内来,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片时,院内,响起车马声。一个清瘦人影已撑着伞到了门前。

是裴远。

他收了伞,脱了打湿的靴子,进屋来。“没事了。”他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交于白弈。

信是白崇俭亲笔。

那是魏王李裕先发制人的小动作。让鸿胪卿万基给东宫献上胡伎,再制造事端,让韦如海来搜,意欲诬蔑东宫通胡。

“多亏娘子留了心,否则咱们这次怕又是一场麻烦。”裴远叹息,“那几个胡伎现都在崇俭手上,问你处置。”

白弈安静着,似有沉思。良久,他又自拈了一枚白子,“打了那位万鸿胪罢。索性,再敲山震虎。”他将黑子落在盘上,自弈自博。

还不足够,还不够劲道。虎在山中,不可争锋,便是要他急了、慌了,自落平阳,才可一杀见血。

“会不会……太冒险?”裴远问。

“我还想再把险冒得大些。”白弈将崇俭书信递在灯上烧了。“子恒,”他忽然抬眼看着裴远,眸光瞬间凌厉,“殷兄还在贵府上么?”

“他闲不住,这会儿大概又在川中了。”裴远一笑,“还记得那位张家姑娘么?”他似轻描淡写,又似平常趣话,但只说了这一句便又不说了。

白弈略挑了挑眉,显出个惊讶表情,没有应话,也没有追问。

屋内沉寂得忽然有些僵。

裴远盯着屋檐下水珠连成的线看了好一会儿,叹得颇有惆怅:“这雨,不会下上就不停了罢……”

白弈轻笑:“雨停了,太阳就该出来了。”

裴远闻声回头,却见白弈已站起身来。灯光将那瘦高人影打在屏壁上,一瞬,恍惚有灼目错觉。

鸿胪卿万基被放了外任。魏王李裕闻讯愤愤地几乎砸了手边茶杯。“我低估了那家伙么?”他唇角泛起冷冷的笑意,发怒地有些阴寒。“还有那些个混蛋!我要杀了他们!”他起身,在阁中转来转去,好似在找什么,终是没有找到,只好十分泄气地坐回原处,一拳砸在案上。

若给他一把刀,他或许已将这张案几砍碎了。

李宏看着弟弟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发怒口不择言,不禁皱眉。“四郎!”他沉声斥道。

“我没说大哥。”李裕皱着脸嘟囔一句,忽然想起方才自己才将长兄称作“那家伙”,未免有一丝心虚。“算了。”他烦躁地又起身来,“我回去了。阿棠还等我。”

李宏无奈摇头。

李裕到了门前又返回身来。“三哥,”他拧着眉,语声发紧,似有什么重大话要说。

但尚不待他说出口来,外间的奔走呼叫已打断了他。

“大王!大王!”一名常侍奔上前来拜道:“至尊被毒蛇所伤,请二位殿下即刻往长生殿去!”

瞬间,李宏面色已是惨白。他起身就往外疾走。

“三哥!”李裕一把拦住他。“陛下现在怎样了?”他问那侍人。

侍人应道:“御医们已到殿了,替陛下洗了毒,在旁看护着,暂时应该无碍。”

“下去!”李裕厉声喝退众宫人,将李宏逼在门前。他盯着李宏的眼,紧声催问:“三哥!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李宏眉宇间凝着的痛苦已燃烧了起来。

当真非要如此不可么……

天朝天承三年八月末至,雨润充沛,沉夜无星,便是白月也不见踪影。

雨声淅沥中,马蹄声声,落在空无人迹的街巷里,如鼓声鸣奏。

那马上的女子戴黑纱帏帽,披风也是黑色,已被雨水浸得湿透了,贴体勾勒出娇小的轮廓。

她径直到了右禁卫将军白崇俭府门前,跳下马来,拼命地敲。

院门一开,她便急急扑上堂屋去。

白崇俭并未睡着,好似早已等在那儿一般,一瞧见那女子扑上门来,便故作惊态了:“怎么连蓑衣也不披?都成落汤猫儿了。”

“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先挖苦人!”那女子摘了湿漉漉的帏帽披风,露出水润妆残的俏脸。竟是王妜。“我偷跑出来的。”她抓住白崇俭,双手冰凉,“我阿翁正与吴王、魏王宴饮。他们说,明儿一早去拜谒陛下,就要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白崇俭依旧装作不明。

“你装什么傻?”王妜眸色一沉,咬着唇。

眼见她俏脸急白,白崇俭这才笑起来。“行了,贵主快回去。”他一面唤人送上蓑衣,一面便唤人备车。

“你就赶我?人家可是为了你……”王妜当真狠急起来,拉住崇俭不肯撒手。她本一直犹犹豫豫,直到听见李裕与外祖父说话,大有杀气,这才慌了起来。她虽然在李宏身上下足了盘算,但李宏却并不吃她这一套,何况她心里总向着崇俭多些,愈想愈害pà

,便跑来找崇俭。

“你快回去,若被人发xiàn

你溜出来,岂非反而不好。你本也不必自个儿过来,差个人就是了。”白崇俭难得正经下来,一面说,一面亲手替她穿上蓑衣。

王妜面上微微一红,这才安静下来。“你……你可给我好好的……!”她倚着崇俭,直到要上车前,转身又抱住了他,不能自已颤了嗓音。

白崇俭哄了她两句,将她揉进车里去。他看着那车远了,眼底浮上似笑非笑的冷华。他在夜色下优雅地转身,连马蹄痕也不必留下,纵身宛如云中捷豹,踏着风,消失在神都天际那些精致的鸱吻屋檐之间。

雨声不断,拍打得窗纸怦怦作响。

蓦得,乌穹里划过一道白火,雷生轰鸣时,一瞬映亮四方。

“娘子……!”素约捂了耳朵跳起来,哭着奔进里间,扑在墨鸾怀中,簌簌得发抖。

墨鸾将她搂紧,一下一下轻抚着她脊背,在她耳畔柔声哄慰。她抬眼:窗上摇晃的树影,便像是张牙舞爪的魑,晃得人心下泛寒,从指尖僵到发梢。

风不知从何处涌入,越过了屏风,吹得满屋纱帷翻飞。镂金熏香球不停转动着,在烛火摇曳下,一闪一闪。

忽然,外间传来脚步声,在风雨声中急促。

墨鸾听着,只觉得自己也不禁有些战栗。

然而微微灯火渐近时,她却怔住了。她看见李晗亲手提着盏小灯走近来,并未带半个随侍。他只披了件半臂,发丝微乱,显是已睡下了又起身的。

“下天火了,我来看看你。”他隔着垂帘,墨鸾看不清他神情,但那声音分明是关切的。如豆灯火,暖意点点晕开去。

“殿下,让婢子来罢!”素约抹了眼泪,钻出来接下李晗手中灯,搁好了,挑帘请他入帐中去。

李晗望着墨鸾,一瞬踟蹰,终还是步入卧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怕么?没事儿的。”他有些拘谨地,握住了她交握膝上的手。

墨鸾心尖一颤,但终于还是没有将手抽还。

这样雷电交加的风雨夜晚,那掌心的温度,令她心中柔软。“殿下早些歇息罢。明日一早,不是还要去拜谒陛下么。”她轻声劝道。

李晗愣了好一会儿,醒神时,一脸不能掩饰的喜色。他翻身躺下,竟像个满足地孩子,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墨鸾替他盖上罗被,看着那张睡颜,抱膝靠着屏风墙,而后,蜷起身子将脸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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