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香琪被人引进院子的时候,朝秦正扶着个脚步蹒跚的男子,从对面的房门口往另一边的拱门走去。

她边走往那边瞥了一眼,没看清楚脸,倒是觉得那男子的身形和贴在身上的青衣很是眼熟。

昨日她盯着江水望眼欲穿,就巴望着他赶紧带着六哥出现,现在六哥没事,他应该也无事吧。

“刚才那个是林二春身边的小厮吗?好像叫......小虎?是他将我六哥从水里救出来的吗?你们在哪找到他的?”

给她带路的小厮目不斜视,并未接她的话:“令兄住在客院,这边走。”

卓香琪又叹道:“如今林姑娘不在了,听说她是女户,除了个合伙人,也没有亲近的人接手她的产业,你帮我给他传个话,问问他有没有去处,六哥的命是他救的,他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帮他赎身。”

说着一脸唏嘘:“就是可惜了林姑娘......童大哥带人在江面上搜救了一宿了,听说捞了好些人,你们有没有找到她?”

小厮在前面带路,一言未发,只脚步加快了些,本就清冷的面容更冷了些。

问了这么多,对方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卓香琪脸皮虽不薄,可也只是个姑娘,被一个小厮无视得这么彻底,她咬着唇瞪了一眼对方的后背,眼底慢慢浮出水光。

童大哥到底是有多厌恶她,所以连他家里的下人也会如此不待见她?

她心里清楚,这次是童观止带人援救找到了六哥,因为六哥还昏迷着,在他这边养病,不然,他指不定都不会让她过来。

都说女追男隔成纱,可他的心就是石头做的,她都豁出去不要脸面了,他还是不曾将她看在眼里,到底要她该怎么做?

心烦意乱,她也懒得跟这小厮计较,闭上嘴垂眸跟上。

安安静静走到虚掩着的房门口,就见地面上有两团并排的血迹,被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冲得有些散,却还没有散开,显然是刚留下来不久。

想到方才张小虎蹒跚的脚步,卓香琪心中一动,往前方拱门看了眼,人早就没影了,过道上留了湿漉漉的脚印,并没有血迹。

她再看那两团血迹,四周干干净净的,只有这两点突兀,像是跪得时间长了留下来的。

这种痕迹,就算母亲避着她,不让她看,她还是在家里撞见过好几次了,并不陌生。

那个张小虎方才跪在这里?他在跪谁?

卓香琪直觉的想到林二春,难道林二春真的......死了?找到她了?

她看向虚掩着的门扉,虽然天阴沉沉,可屋内被烛光照的亮堂,她一眼就看见了屋内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侧对着她,正是经常嘲笑她的白洛川,另外一个背对她站着,衣袍脏兮兮的,浑身湿透往下淌着水,背影也有些垮,像是她无数次凝视过的那个无情的背影,又有些不像,至少她从未见过这么没精神的童观止。

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

那小厮顿住,面无表情的喊她:“卓姑娘。”

卓香琪被吓得手缩了回来,屋内白洛川侧头往门口看了过来,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嘲讽她,只蹙了蹙眉,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而另外那个男人,他一动不动。

“走吧。”小厮又催她了,这次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烦。

卓香琪心里突然腾起一把火。

那个男人无视她也就罢了,可一个小厮凭什么呼喝她?以童家跟卓家的交情,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客人吧!

她偏不走,直接将门给推开了,屋内蜡烛被突然灌入的风吹得一晃。

她一只脚抬起来,还没有跨进去,里面就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滚出去。”

男人话落,她就被身后的小厮抓住了胳膊:“卓姑娘自重。”

卓香琪苍白的脸色顿时涨红,斥道:“放手!”

那小厮越掐越紧,直接将她拽着就往外拉,一点也不顾及她是个姑娘,她再也忍不住了,冲着屋里委屈的哭道:“童大哥,我喜欢你就是犯了死罪了吗?你要这么待我?这次我来江南也没打算烦你,今天过来也就是来看六哥的,

我只是以为里面是林二春,她救了我,我想最后谢谢她,拜祭她这也有错吗?”

童观止慢慢转过身来,“出去。”

卓香琪被他骇人的神色震住,她以前没少见过他生气发怒的模样,可那些跟现在比较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本能的不敢再哭,只吓得愣愣的喊:“童大哥......”

童观止已经收回了视线,跳动的额角和篡着的拳头,昭示着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再看到卓香琪,他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来。

他知道身边的人都觉得二丫是活不成了,他自己其实,也没有抱希望。

可,还没有人敢当他的面说出来,他亦心存侥幸的自欺欺人。

现在被卓香琪说出来,捅破了他不堪一击的自我安慰,尤其听到卓香琪提到二丫还救了她这件事,他心里压抑不住的狂躁。

他不想她救别人,如果她没有救人耗费力气,她说不定此时安然无恙的站在他面前。

白洛川看了看他,沉着脸上前去将门给关上了。

卓香琪呆愣愣的任由小厮带走了,直到出了拱门,雨丝落在脸上,她才从惊吓中陡然回过神来,眼泪簌簌的流下。

童大哥恨得想杀她。

他为什么这么对她?她现在做错了什么,知道他没有心,她明明已经没有......

她突然想到他的两鬓多了一片白,想到了跪在门口的张小虎,想到了林二春,又想起在嘉兴府的时候,她被林三春暗算,林二春推开她的丫鬟,不管不顾的闯进他房里。

所有想不通的问题,在这一时好像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她突然震惊得捂住了嘴。比方才受到的吓还要多。

原来他并非石头,他也并非没有心,他不仅有心,甚至比旁人更加……情深不寿。

只是他的心不在她身上罢了。

她只在戏文里听说过大悲之后会一夜白头,他的头发虽然不是满头白发,但那鬓发根部泛出的一片白,在墨发里却是一样的刺目。

卓香琪想起去年年底她被童观止赶回家,她娘劝她放手,别继续在童观止身上自找苦吃的时候,劝她的话。

“童观止那样看着温和、却对谁都疏离有距的男人,能入了他的眼,他可能会比旁人更长情些,就跟他那个爹一样,不过,这人心隔肚皮,也是说不准的,再说了,想要让他动心,就好比铁树开花,十分难得,咱们不找那么冷冰冰的……”

一项纵容她胡闹的母亲,一开口就掐准了她的心思。

她喜欢童观止,就是看上了他们家跟自家不同的家风,看上了他父亲洁身自好守着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看上了童观止从小耳濡目染,看上了他对女子疏离有距,一副谁也看不上的模样,看上了他可能对妻子的长情。

卓家儿郎多情,从她的大伯父到父亲,在到那些个已经成亲了的堂兄,除了正妻,都有姨娘和通房,每房里都乱哄哄的,乌烟瘴气。

卓香琪从小在这样的地方长大,能接触到的人家跟卓家大抵也都差不多,她虽然不喜欢至亲长辈们这样,但以为家家都一样,也就习以为常了。

直到有一次童柏年带童观止来家里做客,她偷听到大伯父跟童家父子说话,正好撞见当时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颇为不耐的拒绝大伯父要带他去开眼界的调侃之言。

那时卓香琪才六七岁,也无意间听过几次家里长辈跟十四五岁还没成亲的堂兄们说过这话,开眼界。

她好奇问过母亲,母亲解释说,开眼界,就是男人长大了,可以娶妻纳妾了。

虽然当时她不懂其具体含义,但已经有些模模糊糊的了解了,纳妾,总归不是好事,小时候每次爹去姨娘那,娘都会哭一场。

在卓香琪心里,“开眼界”就不是好话,堂兄们却从不拒绝,一个个神秘又迫切激动的样子。

可童观止拒绝了,他说话时候倨傲又不屑的模样,就印在了她的脑子里,那天他们说的话,她也记得分外清楚。

他说,“我要开眼界自有妻子代劳。”

那时大伯父继续笑劝他,“观止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日后你娶妻,妻子还得你教,你自己都不懂,就不怕日后妻子笑话你洞房都不会?须知这闺房情趣也是一门学问。”

童观止道:“卓伯父的意思是那些庸脂俗粉先教我,日后我再教妻?算起来她们不只是我的师,还是我妻子的师祖了,她们也配?那不知她们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童柏年哈哈大笑:“博远兄不用管他,他以后娶妻的时候,被人嫌弃了就知道丢人了。”

大伯父尴尬不已。

童观止则冲童柏年冷哼:“你是被嫌弃过?还是你也做过对不起我娘的事?”

童柏年气的骂他:“混账东西!我会那么侮辱你娘?到了地下她也得跟我算账,你再胡咧咧看我不抽你!”

卓香琪这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家都跟他们家一样。

她不懂事的时候起,就喜欢接近童观止,因为他跟哥哥们不一样。

懂事以后,他还未娶妻,对女子也从不接近,她欣喜若狂,之后她就一心想要入他的眼,想要嫁给他。

哪怕知道他不好接近,哪怕他屡屡拒绝不留情,她依旧豁出一切的想要得到他,他谁也看不上更好,她只要坚持,总能让他看见她。

越是冷情的人,动情起来该有多炽烈?她想成为那一个。

去年那一次,她是真的被伤了,她想,他不止冷情,还无心,一个没有心的人,她再执着下去又有什么用?她第一次动摇了。

娘说他是不会开花的铁树,可这个铁石心肠,铁树一样的男人居然开了,为别的女人开了花。

年纪轻轻,鬓染白霜,跟她想的一样,炽烈疯狂,也让她,更喜欢他了。

他恨她,她也能猜到原因,他是觉得林二春救了她,她活着,林二春却死了。

他就,那么喜欢林二春?

林二春就有那么好?

林二春有多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也有心,有情,并不是不可攻克。

而现在那个让他开花的女人死了,他跟童伯伯还不一样,童伯伯有他这个儿子,而他还没有子嗣,他总要娶妻生子的。

他再喜欢林二春也没用,这都是命。

林二春得了那么多,换做她,知道童大哥为她白头,就是死了也能知足了。

都是女人,她知道林二春肯定也不愿意被忘记,被取代。她的命是林二春给的,她不抢她在童大哥心里的位置,让她永远保留着,还能跟童大哥一起记着她。

她只想帮她做她没完成的事,说她私心也好,说她是报答也好,反正她还没死,就有机会。

卓香琪本来已经冷却下来的心,因为这个大胆的念头又不可遏制的重新火热起来。

她松开捂着嘴的手,脸色因为激动,期待,害怕,还有坚定而变得红润起来。

小厮见卓香琪回神了,放开她的胳膊,她敛去杂乱的心绪跟在他身后走。

走着走着,她想起小时候,她爹风流疼爱小妾,她娘常抱着她说的一句话:“我若不争,什么都没有,只有去争了,输的多了就知道怎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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