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是通宵的噩梦,反复重播着婪夜离开的那个背影,执明的脸,蒙长老的脸,还有孤红的脸,接连在眼前晃过,无数人声,像留声机那样机械重复,间杂在一起。

茶小葱全身酸痛,在床上略略动了几个,猛然惊醒。冷风一吹,一身汗涔涔的寒凉。只有手心是温暖的。

墨发披散的少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已然沉沉睡去,他的肩头落着一只雪白的精灵,半透明的翅膀像是冰凌雕刻出来的,那样灵动,脆弱,美丽。仿佛伸指一碰,就会碎掉。

她默默地抽回了头。

少年掌中一空,来不及揉开惺忪睡眼,便神经兮兮地直起了身子:“师父,你醒了!”她醒了,吱吱也醒了,雪白的阴灵就绕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振动着翅膀,纤细的小手很是无辜地搓着有些睁不开的眸子。

“衣服……”茶小葱看看身上沾着血垢的中衣,瞟向暮云卿。

后者脸上一红,低声道:“师父回来便睡下了,没来得及布置,就没叫人换。”他指了指床边,又道,“是娉婷姑娘准备的,也不知合适不……”衣服是娉婷备下的,但大小却是他亲自比划过的,茶小葱是个大老粗,常常遗漏细节上的相处,自然永远也看不出暮云卿做出来的刻意讨好。仙鹤本是清高脱俗的鸟类,轻易不会向人示好,她理解他,所以并不为难他。

吱吱的嘴噘到了天上去,却畏惧暮云卿微沉的冰山脸,什么也没敢说。

“去问问老高,看这几味药还有没有?”茶小葱挣扎着起来。扯过案头的宣纸,码出一张方子,没等墨迹晾干,便交给了暮云卿。

暮云卿低头一瞧,净是些止血固本的草药,用料算不得上名贵。是一般行走江湖之人都会用到的方子。他想起一行人进门的时候。茶小葱披着丁公藤的一件大麾,现在那件大麾却不在这房里了。凤凰画坊地处清幽,倒也没那么兴师动众,老高虽然机警。但也只当是她在武斗当中受了外伤,这张方子,开得恰到好处。

他应声。将方子收好,举步退了出去,吱吱回头看她一眼。立即绕了个圈,跟在暮云卿身后去了。

茶小葱望着空空如野的房间,这才发现好像从一开始身边就少了个人。她与执明闹的时候,他没出现,她与返香斗的时候,他也没有跟着暮云卿一起来。念及慕容芷才神情复杂的一面,又叹了口气。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该想的,就随它去吧。

之前执明与她一番激斗,重伤在外,这一次跟返香敌对,只怕是伤了气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一边觉得痛疼难捱,一边又不得不强撑着站直,只是七经八脉,一拉就像琴弦似的,总感觉迟早要断掉。

对于一个三年都的洗髓之痛中煎熬的人来说,痛归痛,却没有厉害到令她崩溃。只是握笔的手指有些斗。

“王后殿下。”门外响起了孤红的声音,他是看着暮云卿出门,才敢上前来打扰的。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怯然,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茶小葱讨厌这个声音,便干脆重新爬上床去装睡。

孤红叫了几遍,见茶小葱始终不答应,便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推开了房门。一道被灯火拉长的人影落在对面的花窗上,镶着金光的影子还吐着浊浊的粗气。他慢吞吞地走到床边,看一眼床边的新衣,半死不活地坐在了方才暮云卿坐过的位置。

茶小葱静静地闭着眼睛,却用心打量着身边这个惴惴不安的男人。

孤红像是很久没睡,神志有些不清不楚,他呆看了茶小葱几眼,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却从指缝中逸出一声叹息:“……我是没用。我不但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陛下,现在连你也……”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被那一声声颓罢的“对不起”打碎。茶小葱想出声截断他的絮叨,陡觉他转过了身子,死死地盯上了她的脸。“像这样,你不会成全我了,对不对?”

茶小葱厌恶他的软弱,他的低能,他的犹豫,唯独不敢轻视的,却是他对婪珂的痴心一片。她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考虑到了婪珂的生死,就这样一个不惜将性命交付给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傻痴,她能怪他什么?茶小葱放了狠话才使他确定不会出手相助,但其实,她没说那些话,他也不一定有违拗他人的勇气。他从来就是个胆小鬼。

孤红盯着她看了半天,目光才移开了少许:“……孤红一直很羡慕陛下,便是现在也羡慕得发疯。王后殿下能为我王陛下做到此种地步,实是陛下大幸,孤红……为他感到高兴。”他话锋一转,继续又道,“人世难求两情相悦,欲可熏心,孤而忘本,可是王后殿下却能真心如此,孤红错怪王后在先,当是死罪。”

茶小葱眼珠一动,便要搭话,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暮云卿去而复返。大概没料到还有人半夜潜入茶小葱房内,他先是一愣,继而面色铁青,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便一个箭步蹿了进来:“你来这儿做什么?这儿不欢迎你!”

孤红站起来,没有理会,却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了茶小葱枕边。茶小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不觉眼眶一湿,听孤红低声道:“我说完最后一句就走。”他虽不通格斗,修为却是不差,怎么会察觉不出茶小葱在装睡,不过这样也好,免去了两人许多尴尬。

茶小葱的呼吸的些乱,孤红的身子在发抖,似乎几分地紧张,而暮云卿似乎也发现了她的不妥,一颗心也跟着高悬起来。

“这件衣服……”孤红有些哽咽。

茶小葱没有关住自己汹涌的泪,只是用力含了含眸子。闭紧了眼。

“这件衣服是陛下亲自织的布,他出身尊贵,向来不屑于做此等女红之事,但是为了王后,他都忍了。这料子,是从他身上的冬衣削下来的。虽然颜色是素了一点。但是抗水抗火,比起孔雀那件鸟毛,不知道强多少倍。只是这款式我瞧着却不大妥,不过陛下说。王后一定会喜欢……”孤红特意回端极灵山取回了这件白色的晚礼服,并不仅仅是为了道歉说句对不起,而是告诉她。他们的王是有多爱她。

他说完,再不看茶小葱一眼,急冲冲地奔出了门。暮云卿摆足了架势在屋里站着,突然觉得十分冷清。他看了看床头的衣服,又转头看了看檐角挂着的宫灯,猛然间发现自己做的那些灯是多么暗淡,多么不起眼。

茶小葱抱着那件白色的晚礼服嚎啕大哭起来。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这看似素净的圣白,是代表崇高的婚姻。当时戒指有,婚纱有。婪夜他分明是想向她求婚啊。她许诺以仙狐族需要的交配方式,他给她以她那个世界最美好的婚姻,这不是简单的交换,更不是形式上的体贴,而是一种无法抹煞的承诺。他曾经紧紧地贴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说:“小葱,为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宠溺的语气,温柔的鼻音,挑逗的抚摸,媚惑的喘息……这些被旁人看似羞耻的无媒苟合,恰是他们最直率最坦诚的爱慕。他是只狐狸,是青丘之国的王,他原本觉得女人很麻烦,更觉得她是个丑八怪,但是他了解她,看透了她,与她同声共息,直到相到欣赏,不论她初时多么粗野无厘头,也不论他当时多么暴躁难伺候,那都只是曾经。

婪夜送给她的东西不多,一把象牙梳,说是有始有终,一枚结发编成的指环,一件用皮毛编成的礼服,他给的,都是她曾经的那个世界最珍贵也最平凡的东西,但是对于一只高高在上的狐狸王,他又能理解多少?

茶小葱从来没有哭得这样伤心过,她的声音像午夜的狼嚎那般恐怖,吓醒了巷子里所有的狗,这一夜,清河坊像见了鬼似的喧闹,汪星人呜呜哇哇地吠了一夜。

暮云卿远远地看着那雪白的婚礼服,像看着自己那只被生生截下的翅膀,他不知道要如何安慰面前涕泗横流的女子,也想抱紧她,想劝慰她,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肩膀不够宽厚,声音不够踏实,身份也不够安全。名义上,他只是她的徒儿,作为徒儿的本份他都没能做好,遑论是伸臂去保护一个这么强悍的女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天空泛白的时间,默默收起自己那毫无用处的灯。

茶小葱哭,暮云卿陪,没理会更多的未眠人,他们终于可以再又共处一室,只是她心里有了别人,他心里有了芥蒂。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茶小葱与婪夜回不去了,暮云卿也回不去了。

他看看手心的黑气,只能是隐而不发。他是魔星的亲生儿子,他身上有一半魔族的血统,他会是端极派的敌人,也许,也会是茶小葱的敌人。他曾经想要变强,想要有能力保护她,可是最终,他失败了。他听见那个傻傻的女人说要保护自己,听时也许无法辩驳,他想说,好男儿是不需要女人来保护的,就算是最强悍的女人,也应该站在男人的身后。可是那只狐狸却让她站在最前面,可以看清这天地间的一切,也可以看清她将来的命途。

或者说,狐狸才是对的。

茶小葱哭累了,抱着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衣衫沉沉睡去,暮云卿一夜未曾合眼,可是除了眼白处有些红丝,却并不见得多难看。

秉承着往昔的习惯,他为茶小葱掖好了被子,出门的时候,恰好天光。

一位黑衣少年在庭院中与老高争执着什么,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剑上没有刻字,但是形状却是万分熟悉。

“一千两,一口价,卖或者不卖?”老高一副江湖大侠的口气,粗豪利落。

黑衣少年摇了摇头,道:“这剑有主人的,宗主说,修好了便要物归原主。”

这一天的阳光,映着未尝融尽的白雪,委实有些刺眼。(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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