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盏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真的俯下身子,阿木便提脚狠狠挫向地上的一片小石子。

石子卷着沙尘飞射而起,弹在诸人的头上,或是砸中脑袋,阿木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条细细的皮鞭照着一摞人抽了上去,只听一阵劈哩哐啷,一巷人武器纷纷卷卸在地。

阿木拉着她飞快的跑,身后的人捡起武器又追,但阿木显然熟悉地形得多,七拐八绕将那些人甩在角落中。

浓雾缭绕,视线愈发不清,但阿木拽着离盏的力道只强不弱,越接近北门越恨不得把她抗在肩上跑似的。

城北的百姓几乎已经全数逃离,变成了一条条空巷,那些命数不好被砍翻在地的人,张着大嘴在地上拖行出一条条淋漓的血迹,见有两个大活人逆向而来,便鼓着像鸽子蛋一样大的眼睛瞪看着她门,张嘴想喊什么,却只有汩汩不断的血溢出来。

本是安静的一段路程,越向里走,却越是嘈杂。

两军在城门出交战,喊打喊杀声盖过了战鼓雷动。

周围的空气亦越来越炙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贴着胡衣钻着皮肤烫,像把人放在汤锅里煮似的。

“阿木,方才那些人在喊什么?”

“他们说殿下中箭了。”阿木步伐不止,两眼却空洞洞的。

离盏心抽了一下,像是被尖利的锐器在胸腔里扎了个口子。

她摇了摇头,很快便否决了这句话。

那个向来只会斜眼看人,歪嘴奸笑的男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

她笃信自己的判断,笃信!

即便手脚还是有几分慌乱,但她坚定着这样的信念。

“天女是神医,一定能救活一个中箭的人吧?即便是神机箭……”

“嗯嗯。”

“那我带你去见殿下!”

阿木拉着她钻来钻去,终于在一处窄巷前停了下来。

喧杀声近在咫尺,从这窄小的巷子里探出去,是直通往北门的宽阔主道,两军在主道上杀得个你死我活,断垣残肢,遍地堆积。

穿黑色的盔甲的是顾扶威的军队,白色战衣的是敌人若羌,若羌进攻的章法虽乱,却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而北门已经变作了汪洋的火海,城门在浓烟中不知去向,无数人从城墙上跳下,杀进城中,总而言之,城门已经彻底失守。

烟雾里,黑色的军队像几条长蛇退防在一条主道和两条分道上。

敌人砍下一截,就有一截补上。

离盏掐着指头算了算,这条主道上只有五千人马,即使进城有三条大道,那士兵数量也不会超过两万。

还有三万去哪了?

已经被歼灭了?

离盏不敢细想,但她很清楚的是,看着若羌的军队源源不断的涌入,便知敌方兵力很足,纵然顾扶威的五万兵马还在,也是远远不够的。

即便这些正规军再训练有素,三拳难敌四腿,终有被屠杀殆尽的一刻。

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全军覆没!

离盏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在长长的交战队伍中寻找着顾扶威的身影,烟雾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依然执迷于此。

她找不到……那个气场强大到本该能一眼识别的身影却因浓烟滚滚,她却找不到他!

她只看见那个会说官话的将军在最前头冲锋陷阵,呼喝来去!

火势不停的向南蔓延,热浪一阵涌过一阵,烧得人发丝打卷,顾扶威的军队只能往南一退再退,逐渐失守领地。

“殿下,你看见殿下了么天女?”

“没有……”

“我去找将军问问,天女留在此处躲避,切不要出来!”

“等等。”

阿木正要冲进战场的时候,离盏抓住她,另一手遥遥朝着不算高的城楼一指,烟雾缭绕中,

站在城楼上的男人身着银白盔甲,面画奇形兽首,横刀一挥斩段了西域军队的黑色旗帜!

顾扶威的士兵一个个双目失神,眼睁睁的看着那黑色缎面上用金色云母描绘出祁水图腾被风卷入火中,瞬时淹没,只留下缕缕黑烟。

而若羌的军队瞬时士气高涨,如野兽般的嚎叫起来!

“呼合襄!”阿木说。

“呼和襄是谁?”

“若羌的头号勇士。”

若羌没有资格建立军队,也就没有名义上的将军,但今时若羌起兵已反,那领头的应该就是他。

他是远近闻名的摔跤手和弯刀将,以一敌十轻而易举,他在这片草原上就犹如雄鹰一般的存在,曾还立下过一条远近闻名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和他比武,赢了他,他便拜胜者为师,输了,便要送上一匹马!

迄今为止,师父还没找到,马却赢了二千余匹!

呼和襄突然振臂大呼,城下一锅乱粥蓦地停住了沸动,所有人都转头朝着城墙上看去。

呼和襄得意洋洋的叫嚣着离盏听不懂的话,西域军队中的人面色就渐渐变得煞白,离盏拉拉阿木的手,阿木逐字逐句译给她听。

呼和襄吼道,“你们的君王中了神机箭,要不是将军你救得快,老子早就一刀割下他的人头!不过没关系,早死晚死一样是死!头没砍断,火烧也要烧死他!哈哈哈哈哈哈……”

离盏紧紧拽着阿木的手,把阿木都拽得发疼,阿木回头看了离盏一眼,她面色突然变得惨白,紧紧咬着的下唇也退去了原本的颜色。

良久,离盏才暗暗骂了声,”狗屁!“

军队熔融发软,面色颓丧,那个官话讲得很好的将军见士气下跌,连忙怒喝:“你休要胡言,殿下可是你这等宵小叛徒能够威胁的?!”

“将军不必再骗你的士兵了,你们的君王若没死,那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现身?难不成见我若羌兵强马壮,做了缩头乌龟不成?”

呼和襄一笑,若羌人便跟着一同狂笑,发出百倍的震响刺得人耳膜发疼,面颊发烫!

然而将军站定在原地,面对这群面目可憎的叛军却只字不语,只是恶狠狠的瞪着,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弄得军队人心惶惶,四顾相望。

“君王真的薨了?”阿木也不由这样问。

“狗屁!”离盏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眼里几乎要萃出血来。

这一瞬间,她突然顿悟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很多事物往往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它的珍重。

黎盛说过,有时候越珍贵的东西,你越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潜移默化中,它早已融入进了你的骨血,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又或者,你甚至会讨厌它的存在,因为它的融入改变了你原来的生活轨迹和方式,你讨厌他们打乱你的方阵和步伐。

然而,直至它要和你剥离的那一刻,你才会明白它对你的真正意义。

这就如同自己从没直面过对顾扶威的感情,忌惮中究竟有几分是喜欢,她不知道。

可到了这一刻她终于发现,旁人说他已经死的时候,她心是会乱的,会痛的。

哪怕将军已经默认了他的死讯,可她竟如此偏执的热门认定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他向来是自私自利,奸诈狡猾的人,怎会不管不顾的冲到前阵被乱箭射中?

简直一世奸名,毁于一战!真叫人瞧不起!

城楼上的呼和襄还在叫嚣,无论他多么激动,阿木都神情木讷的译给离盏听。”我就不明白了,大家都是草原上的民族,马背上的英雄,为什么你们要听从一个中原杂种的号令?苟活于孟月朝廷的管制!”

顾扶威的士兵茫然左右。

“你门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温宿,看看这土地,到处都是饿死的牛马,到处都是瘟疫蔓延!谶语已经应验,如那老和尚所说,西域迟早将不复存在!我们为何还要自相残杀?!这城门之外,若羌还有五万铁骑披甲待阵,你们能抵抗得了么?何不顺归我若羌,我们一起从温宿杀到蒲梨,从蒲梨杀到龟兹,一路杀进珠唐,像利剑一样插中原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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