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骑兵。

骑兵们头戴羌胡风格的皮帽,身披各种规格的轻甲,足蹬皮靴,骑高头大马,携带弯刀、长槊之类。看得出来,这是从多个部落中抽调出的精锐羌胡骑,虽然只有三五十骑,冲锋陷阵的时候,足以匹敌十倍以上的敌人。

但这些骑兵们的气势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骑队最前方那名高大武将。

此人身覆银铠,外罩鲜艳锦袍,头戴狰狞的兽面战盔,虽只随意勒马,举动间也透着一股睥睨意态,仿佛猛兽行于群山,全不需将其它犬豕之流放在眼里。而张飞凭借常年累月在生死一线间锤炼出的直觉,更能体会到,此人必定是极其强悍的绝顶武人,足以与自己相抗衡!

这样的人,整个天下都寥寥无几,而此人的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在这一瞬间,张飞把周边沙场尚在顽抗的数百乌桓骑兵全都抛在了脑后,连他胯下的黑色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亢奋情绪,喷着响鼻,愤怒地振鬣嘶鸣起来。

范强在身后低声提醒:“将军!这人一定就是马超!他果然来了!军师吩咐了,你得记得说那几句话……”

“多嘴!”张飞随手一鞭打在范强的肩上,同时催马向前。

正如张飞注意到了马超,马超也同样注意到了张飞。

这种天下最顶尖的猛将,自有对他人实力的估量方式。此刻见这黑袍黑甲的威武将军接近,马超也为之一懔,但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

过去数年间,他从麾下十余万兵马、咤叱风云的关中诸将之首,沦落为部众星散的丧家之犬,然后重新崛起,获得了假凉公的爵位,控制了以凉州四郡为核心的广袤领地,号令群胡。这大起大落的经历,对他既是折磨,也是锤炼,令他嚣张狂暴的性格稍稍收敛。

如今与玄德公携手攻入关中,外人以为,这是他扬眉吐气,即将威声大展之时,可实际上,他心中却一直保留着几分谨慎,并不似当年那般随意造次。

事实上,他在关中的军事行动也很谨慎。这三个月来,他和曹军较大规模的交战,就只有逼退曹洪的那一次。并不似刘备所期待的那样,攻伐杀戮,势如烈火疾风。

天下人皆知,马超能够重返汉阳、陇西一带,靠的是汉中王在物资粮秣上的持续支持。建安十七年马超收复陇西乃至西海、河曲诸部羌胡的攻势,是为了吸引关中曹军的兵力,使汉中王能够全力以赴地击破汉中曹军。无论马超自己承认不承认,他的势力实际上形同玄德公的附庸。

但这个玄德公的附庸,实际上又与魏公曹操保持着微妙的联系。马超的父亲马腾,至今还好好地居住在邺城的凉公府邸中,而马超这个假凉公来自于曹公,又以首先推举曹公为魏王作为回报。

当然,如果此番关中战事再扩大下去,保不准曹孟德勃然一怒,马腾就要人头落地。对此马超有点忧虑,但其实并不太在乎。

他年轻的时候游历河曲高原,曾经无数次与狼群格斗,他见到过衰老的头狼被狼群中年轻健壮的挑战者撕咬而死,也见到过狼群中的伤者被饥饿的同伴分食血肉。

狼群的规矩,也就是羌胡人的规矩,想要做羌胡人的首领,就得是强者!

马腾不行,不如我马孟起远矣。

虽然如此,这些联系毕竟存在着。马超与曹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纯粹的敌人,建安十八年时曹公还专门让曹丕领兵至陇县,赐予马超鼓车、金车、斧车等全套仪仗。

所以此番马超杀入关中,最初的目的倒不是想与曹公为敌,实在是因为关中看似空虚,这肥肉让人垂涎三尺,不乘机咬一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说不过去。

可三个月下来,马超也看明白了,这哪是肥肉?曹军看似收缩,实则应对有序。这根本是一根提前预备下的硬骨头,想要啃下骨髓,怕不得崩飞满嘴的牙!

最近这阵子,马超在人前依旧嚣张凶狠,暗地里时常犹豫,是不是可以藉着某个由头与曹公缓颊?自己还是退回陇西,慢慢理顺羌胡人的势力为好。

但想要退兵,不是那么容易的。

马超的部属们,来自于遍布西海以东、河曲以北的二十余万诸种羌胡。马腾、马超父子两代人前后三四十年经营,才赢得了扶风马氏的赫赫威望。可羌胡始终是羌胡,哪怕有马超压着,也改不了凶暴贪婪的性子。

此番起兵,动用了两万各部精锐,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收获。这样退兵回去,诸部必然不满,也会影响凉公的声威。事实上,就在这几天,他已经听到麾下有羌胡人在埋怨了,说什么近来少有厮杀,是不是马超将军害怕了曹军?又或者,马超将军的武力,似乎不如汉中王麾下的将领?

这可太让人恼怒了,马超当场就把这人提出来砍头,又追查谣言的来源。

查了以后才知道,竟是从汉中王那边传来的。

原来汉中王与凉公携手出兵,各自占据渭水南北两岸,然后西面包抄长安,东面阻遏曹公的大军。两军既然是盟友,彼此间日常都要通报军情,以便配合。通报的军情,无非是昨日何时何地我军与曹军接战,胜负如何,斩首多少这些,马超从来都懒得看,一律扔给参谋们处置。

但这几日里,汉中王忽然加强了骊山沿线与曹军的争夺,每日里都派遣麾下有名的猛将出击,连续攻破曹军营寨,斩杀曹军将校。因为骊山附近沟壑蔓延、川原相间的地形限制,曹刘两军很少动用大军,而是不断爆发数百、上千人规模的恶战,而汉中王麾下的几名猛将,如张飞、魏延、张任等,动辄有阵斩曹军有名将校、格杀甲士、精骑数十人的战绩。

这样的军报一次次地大张旗鼓送往马超营中,这与近来沉寂的马超所部形成了鲜明对比。传递军报的使者沿途大肆宣扬己方将领的厉害,更使得羌胡战士的愈来愈不耐烦,进而生出某些怀疑来。

这种小动作,也太恶心人了。

这是刻意贬低我马孟起的勇力,想要借此机会挖我的墙角么?

马超甚是不快,故而领了亲随渡过渭水,打算见一见汉中王,让他少派人来自家营中吹嘘。却不曾想,沿途正撞见张飞作战。

目睹这一场厮杀以后,马超又立即感觉到了张飞宛若火山喷发般的超群勇力,心头的骄狂之气稍熄。眼看张飞催马接近,他隔着数丈便提声问道:“来者可是张翼德么?”

“正是!你是何人?”

“我乃马超是也!”

张飞露出疑惑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马超:“你是马孟起?你不是往河东去了么?怎么却在这里?”

刚说了两句,张飞身后一名部将提高嗓音:“将军!”

张飞愕然回头,随即转身回来,另起了话头:“孟起此来,有什么事么?”

马超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哈哈,无事。只是望见翼德将军的勇猛,情不自禁赶来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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