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峡江水陆道沿线道路、码头都得到全面修整,水上的航道也得到专人勘测,驿站的数量更是不断增加。这使得成都与江陵两城的信息传递,较之往年快捷许多。

雷远本人离开成都没几日,他启程折返交州的消息已经到了江陵。

而就在驻军宜城的关羽接到文书时,同样内容的一份副本则随小舟沿江而下,顺风顺水地到了柴桑。

昔日赤壁战前,吴侯曾屯兵于柴桑,意图坐观曹刘成败。到赤壁以后,江东的势力向荆州方向延伸,越过西塞,而以樊口、夏口乃至陆口、巴丘为兵力囤积之所。

近两年来,因为荆州方向的江东势力不断收缩的缘故,原本驻扎在巴丘和江夏两地的江东兵马数量渐少,转而再度回到西塞以东、以靠近彭蠡的柴桑。此地的驻军统归在吴侯孙权的直接管辖之下,通常被视为江北皖城守军的后继。

原本各自控制相当兵力的汉昌太守鲁肃和江夏太守孙瑜,由此权柄渐渐旁落。而代表吴侯掌控柴桑驻军的吕蒙,虽名位上只是偏将军,却俨然成了江东武人的核心。

此时吕蒙打开带着潮气的文书,将之摊在案几上。江上雾霭弥漫,浪潮汹汹,通过轻舟急送文书,保存得再怎么妥善,也难免沾一点水。好在笔墨并未洇开,文字看得很清楚。

“关羽虽然起兵北上,雷续之却要回交州了。”他说。

吕蒙是孙权亲手提拔的将领,先后参与了江夏、南郡等多地战事,屡建功勋。周郎任南郡太守时,以吕蒙、甘宁并为左膀右臂。后来江东与刘备军作战,驻在荆州的江东将领败死数人,惟有吕蒙虽败而能自保,实力犹存。

后来吕蒙回到建业,作为孙权直属将领参加了攻打江淮的战役,并担任升城督直接指挥攻取皖城。他以巨舟直抵城头,兵分五路突进,只一日便夺下皖城,进而扫荡了整个庐江郡,得男女数万口。

凭此功勋,吕蒙随即得到吴侯以前所未有的重任相托。

虽然以陆议为首的江东世族在短短两年内不断招揽、迫降境内山越诸部,使兵力扩充数倍,但吕蒙仍是柴桑诸军之首,代表吴侯全权负责这场绸缪许久的攻势。

此时吕蒙在一座僻静厅堂中阅览文书。厅堂中灯烛摇曳,光影映照在吕蒙的脸上,只见他面如铁石,毫无异色。

吕蒙将文书转交给身侧一人:“伯言请看。”

由车骑将军令史转任定威校尉的陆议接过文书,沉吟片刻:“此刻荆南无事,雷续之按照正常脚程行路,无需急促。所以,这份书信到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应当身在巴郡。”

“是啊。”吕蒙点了点头:“从巴郡行船至宜都,用不了几天。要从宜都折返苍梧的话,早先此人在乐乡打通了洈水故道,船只可以直放岑坪,再转陆路到零陵,至苍梧……也用不了多久。”

“直接以船只沿江入湘水不是更快些么?”坐在更下首的一名威武大将道:“我方不妨调精锐水军埋伏在湘水水口,一举诛杀其人,扫清大患!”

吕蒙摇头:“公绩,此人在荆州西面素有经营,不会转而走湘水沿线的。他一定走陆路,从峡口到乐乡,乐乡到岑坪,然后穿过零陵。”

陆议以指节敲了敲案几:“零陵太守习珍,乃是雷远的妹夫。零陵郡与交州的协作极其密切。雷远到了零陵,便与身在苍梧无异了。”

被唤作“公绩”的,乃是吕蒙的副手,荡寇中郎将凌统。与吕蒙一样,他也是吴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军中健将,是亲信中尤得亲信者。

凌统皱眉道:“便纵他入交州又如何?交州军要北上,可行的通道无非岭南三关和灵渠。我们先取零陵、桂阳,调集重兵南向阻截,难道他还真能够翻山越岭,与我方的大军敌对?”

吕蒙和陆议对视一眼。

“此人无论身在何处,都特别注重道路桥梁的休整。他治交州三年来,南岭险隘多已化作通途,足以承载大军。何况,庐江雷氏本来就是横行于江淮山险的贼寇集团,翻山越岭,正是其所擅长。”

吕蒙是曾经与雷远交过手的,对此人着实戒备,当下再度摇头:“不能让他联系上自家的部曲,如有可能,应当将之堵在峡江以西!”

“既如此,就只有抢先发动了?”

厅堂中静了片刻。

吕蒙起身在厅堂中走动几步,陆议依旧安坐。堂外夜风悄寂,堂内灯火飘摇,为他们两人映照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贴着墙头往来摇曳。

关系如此重大的决定,其实施日程竟然要因为荆州方面某一人的行程而变,这简直有些荒唐,令每个人隐约都有不快。但无论如何,胜利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胜利,所有人已经做了太多的努力,决不允许在这时候出现疏漏。

半晌之后,吕蒙沉声道:“成都那边,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这时候让雷远回来。不是说,副军将军寇封与之争权,已将之摒除出荆州、交州一线了么?他何以忽然回返?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露出了蛛丝马迹?他们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做了应对的准备?”

他眼神炯炯,注视陆议、凌统。

陆议徐徐道:“这是事关国运的大政,我们已经谨慎之极。此前纵有一鳞半爪的情形落人耳目,当不至于显露于荆州。雷远匆匆赶回,当属成都那边既定的策略,认为关羽北上后,应有重将掩护荆州。但他们断料不到我们做了如此的准备,下了如此的决心,他们就算有常规的准备,绝不可能应对我们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

吕蒙沉吟不语,示意陆议继续。

陆议便道:“问题是,我们集中的力量越来越大,兵员、物资、粮秣、船舶的调度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就算再怎么尽力,终究会到难以遮掩的时候。何况,各项方略既定,再等下去徒生变数。”

吕蒙默然止步。

“时不我待啊……那就不等了?”

陆议欠身道:“是该发动了。越快越好!”

凌统也道:“不等了!”

“好。便通禀吴侯,明日发兵。”

吕蒙从腰间拔出短刀,握住刀柄,将锋刃刺在案几上。

他环顾身边数人,沉声道:“我本贫家,赖吴侯厚恩而得富贵,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此番江东之众悉师而起,我与二位既任前部,当不惜乘危履险,卷甲长驱,指临江会。为我主拓境开疆,立南夏之基业,建不朽之功勋!”

凌统铿锵拔刀,一刀将案几劈成两段:“愿随子明建功立业,卷甲长驱,指临江会!”

陆议也拔出腰刀。他素日里喜着文官袍服,腰悬长剑,但这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甲胄,腰间的珍贵名剑也换成了一把江东将士惯用的缳首刀。

但他并没有如吕蒙、凌统那样大声奋呼,反而问道:“雷续之就算被阻在峡江一带,也不可小觑。此人善战,须得勇将匹敌。仲翔,之前说定的那件事,不会有变动吧?”

厅堂中原来还默默坐着一名中年文官。

听得陆议询问,他从容道:“有曹公亲笔书信,有司马仲达随我主同行,此事必定顺利。”

“好。”陆议把腰刀刺在案几上。

一阵风卷入室内,灯火摇晃得愈发猛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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