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们的眼界暂时只需放在汉中和蜀中。”董和微笑答道:“如今益州稳固,国事蒸蒸日上。任凭北面群魔乱舞,全不能影响我们。”

诸葛亮哈哈一笑。

汉中王政权的军政要务,从玄德公在荆州公安城设左将军府以来,就总于军师。

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先后出任军师中郎将,再转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举凡军国要事皆由两人一手执掌,哪怕军师出镇于外,汉中王但有重事,亦遣人遥先咨断而后行。

转折点在建安二十一年,庞统战死于关中。

当时大军在外不利,军心动荡,而诸葛亮统辖军政,调动益州上下全力以赴地稳定局面、保障大军沿途供应,终于使得大军安然折返,将士骨干犹存。

汉中王回到成都后,随着后继军报渐渐汇拢,才知曹操本部精锐也在此战中遭受惨痛伤亡,以致失去了再战之力。这时候再回忆庞统的进取计划,虽然建策出击确实仓促,但真要分辨起来,胜负之差也只在毫厘。

庞统所想,未必没有道理,可惜终究欠了点运气。连带着汉中王也欠了运气,失去了倚为臂膀的重要部下。

汉中王为此时常嗟叹,亲自为庞统安排了葬仪,亲自写了祭文,又任命庞统之父为散官,厚给俸禄。

随即,汉中王调整了军师将军的同僚班底,以掌军中郎将董和与诸葛亮并署大司马府事,又擢大司马西曹掾、汉中王国尚书刘巴为奉军中郎将,与习祯、马良并为诸葛亮的助手。

有了董和、刘巴两人的支持,诸葛亮才终于能脱出巨量的军政琐事,转而前往江陵,代表汉中王全权负责与江东的战和,一举夺取江州五郡之地。

诸葛亮不在成都的时候,董和带领同僚们处置大司马府的公务。就在这段时间里,汉中王再度调整下属们的分工,将原本由庞统负责的职能,包括军戎筹画、各部兵力节度之类,加以拆分:

先是在江陵设大司马府左右长史,使得关羽和雷远以宿将的身份,参予中枢军务筹谋,另外将侍从军府、策算机密的职责交给了护军将军、汉中王国尚书令法正。

至此,真正属于军师的那部分职权,完全从军师将军府里剥离了出来,军师将军诸葛亮虽然挂着军师二字,其身份或如足食足兵的萧何,或如规划大略的邓禹,少与汉中王商讨具体军务,而专注在四州数十郡国的政务治理。

诸葛亮对法正的性格也很了解,知道他锋芒毕露,殊非宽和大度之士,故而格外避让。哪怕近来凉州有事,汉中王既然不问,诸葛亮便不发言。

只是,在处置公务的闲暇,诸葛亮又总会看见堂上这副庞统常用的舆图,于是忍不住会想:汉中与关中的下一次攻守,究竟会以什么形势展开?若庞士元尚在,以他的眼光,会如何分析?以他的手段,会如何应对?

这样的情形,部属们当然都看在眼里。

董和是忠直蹈素的君子,便隐晦地劝说诸葛亮不要太过操劳,日常政务以外的事,姑且交给法正。

诸葛亮当然明白董和的意思。

诸葛亮名为军师将军,其实主导政务;法正名为汉中王国尚书令,其实执掌军机。诸葛亮隐然为荆州人的领袖,自己是个徐州琅琊人;而法正这个关中扶风郡人久在益州,却不得益州人的喜爱。

此等微妙情形,正是玄德公一手营造出来的。毕竟,玄德公仍是汉中王而非皇帝,中枢运作断然离不开权术。某种角度来说,较之于当年诸事齐集于军师将军府,而诸葛亮和庞统又是亲密友人的状态,这或许让玄德公更自在些。

“是啊,益州稳定,便可任凭北面群魔乱舞。”诸葛亮不再看那副舆图,转而回座。

在座前的案几和墙边的文件架上,大量文书按照轻重缓急的标准分成好几摞,贴着长长短短的标签。有一份不知何时被碰落在地,诸葛亮连忙将之捡起,随手翻开一看,是临邛县请求加派人手,增开火井以供煮盐的。诸葛亮当即批复,又取来空白文书拟令,让司盐中郎将王连核查盐业产出是否足额。

接着诸葛亮眼动手动,端坐而不抬头,猛批文件。

董和等了等,估计诸葛亮心里还是有事,所以才会一时忘记了还有自己在场。

他确有些公务要和诸葛亮商议的,当下也不打扰,择了个席位坐下,等待诸葛亮忙过这一段。

益州稳定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想要做到,真不容易。

外人看来,相对于中原的数十年板荡局面,益州似乎要平静许多。然而益州从来就不平静。

自顺帝、桓帝在位时,益州便受困于蛮夷叛乱。只不过不似凉州羌胡叛乱那样动辄逼近三辅,而使天下咸闻罢了。

到光和年间,巴郡板楯蛮大举起兵,波及蜀郡、广汉、犍为和汉中在内的半个益州。朝廷遣重臣、领重兵讨伐,前后三年不能平定,最后只能怀柔了事。

黄巾之乱爆发以后,益州黄巾首领马相聚众十余万,攻掠城邑,杀死益州刺史,板楯蛮随即再度起事,巴郡又有妖贼张氏作乱。朝廷动用西园精兵,方才勉强镇压下去。

待到刘焉入蜀,先是犍为太守任岐、益州从事贾龙起兵,又有沈弥、娄发、甘宁等人的叛乱,再接着征东中郎将赵韪造反。

四十年来,规模数万人的战争就有十余次之多,波及了益州北部每一个郡国。而牵扯在其中的,有骄狂的地方豪族,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蛮夷首领,有背井离乡所以行事殊少顾忌的东州人。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桀骜难驯。

而益州南部更不消说了。自秦汉开边,滇、夜郎、且兰、邛、笮等王侯之国一时俱灭,然而蛮夷反叛数百年不休,南中诸郡虽设太守、令长,其实朝廷政令出不了县寺半步,郡城以外,便是各路蛮夷彼此攻战,形如沸腾。

偶尔有得力的官吏在此扩张了影响力,使郡县体制稍稍落实,可这样的官吏要么转任别处,要么遭人嫉恨而死在当地。后来的官吏随即以苛刻盘剥和赋税,重新激发起当地人的反汉情绪,于是战乱再起,一切恢复原样。

隔着千山万壑,外人只道益州天府,只道刘焉、刘璋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真正身在其境,才晓得刘焉、刘璋父子也有难处。

好在,汉中王绝非刘焉、刘璋父子那样的庸人,诸葛亮更不是刘焉、刘璋父子手下那些寻常弱才。

过去数年间,诸葛亮专注于政务,切切实实地做了好几件大事。

曰严行法令,重塑纲纪;曰简拔人才,赏罚必信;曰明订傅籍,核实訾算;曰兴修水利,积谷屯粮;曰铸币发钱,平诸物贾;曰官营盐铁,以供军民;曰广开商途,富饶军资。

诸葛亮做好了这些,汉中王才有勒兵以待中原异动的信心,才有坐视马超集众却不慌乱的底气。

董和在未与诸葛亮同署大司马府事之前,将诸葛亮看作汉中王的亲信、谋主和股肱。直到这三年来参署事务,方觉诸葛亮绝非只此而已。

如果说玄德公是政权的灵魂和旗帜,诸葛亮便是政权不可取代的柱石和枢纽。有了这两人,于是政权本身,便非偏安一隅的割据势力,而能每时每刻都在完善和充实,向着复兴汉室的目标不断前进。

为了这个目标,诸葛亮竭尽了全力。董和也陪着他,全心全意地担负助手和辅弼的职责。可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渐弱,精力也远不如诸葛亮旺盛。这时候看着诸葛亮忙碌,他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哈欠,瞌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将董和摇醒。

“幼宰!幼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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