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竟能下得如此准时的?

众人几疑魏王乃是神人。

站在外沿的数名臣子惊讶万分,以至于顾不上失仪,下意识地奔出殿堂以外,抬头去看。

一点两点雨滴,落在他们的面颊,旋即崩散,溅入眼眶。他们抹一抹眼再抬头,只听天空中雷声滚滚,乌云仿佛墨汁入水般忽然出现,瞬间就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

片刻之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千条万条线贯通于天地之间,发出巨大的轰鸣,阻碍了视线。

天色一下子就黑了,随着扈从们的呼喊号令,处处长廊和楼宇间,无数灯火被一一点燃。但在风雨之中,这灯火飘荡起伏,似乎随时将要熄灭,于是又有宫人奔走,取来纱罩挡风。

看着这样的情形,曹操呵呵轻笑。

与关羽一般,曹操也爱下棋。但他的棋艺可比关羽要高明多了。哪怕当代天下名手如冯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曹操也能与之平分秋色,堪称国手。

在曹操看来,这天下群雄逐鹿,宛若棋局。起初时,棋坪上空白之地甚多,而参予棋局的棋手,水平也参差不齐。那时候,高手落子,妙招百出,轻易就能翻覆局面,攫取大块实利,逐退不配插手其间的庸人。

棋局下到后来,纹坪上的留白之处越来越少,而对手的实力越来越强,反而就没有了奇谋妙算的发挥余地。

便如此刻,马超一死,天下间有资格落子之人又少了一个。有实力落子之人,只剩下了曹操和刘备。而在曹操和刘备之间,值得落子的地方,又只是那么寥寥几处。

情势是很明白的,曹刘两家必有一战,战场不在关中,就在荆襄。

曹操提出将在宛城设坛禅让,便是告诉刘备,曹军主力会在荆襄,你若还想保有你的大义旗帜,不妨来打一打。

刘备的选择恰如曹操所算:到了这程度,这大耳贼是实利也要,大义也要。只不过他对实利的索求手段,比往年还不要面皮。

他居然除掉了马超,先入凉州!

马超是在刘备的支持下重振军势,进而迫使许都朝廷授予他假凉公的地位。三年前,他又曾经亲提铁骑至关中,与益州军协同作战。在新丰,在蒲坂,在长安城下,他都曾经发挥羌胡铁骑的力量,给予曹军重创。

关中之战结束后,马超退回凉州,虽然与长安恢复了联系,但大体来说,无论经济上,还是政治上,凉州对益州的依赖始终更多些,只不过马超这个人本身实在过于桀骜,想法又近于羌胡,殊少汉家约束,所有没人能自信是他的盟友罢了。

今年初时,曹操通过潜伏在马超幕府中的暗子,让马超以为益州有意凉州,故而纠合大众,南下先作威慑。

以曹操的预算,此时益州的汉中、上庸乃至巴西郡等地都不安稳,刘备必然集结大军严阵以待,至少数月不能脱身。

谁能想到刘备对凉州的渗透到了这种程度,而他的行事更是毫无顾忌。那批凉州士人们,居然动手刺杀了马超,并立即引入了益州大军进入武都、汉阳!

这种事,没有刘备的全力支持,没有长达数年的准备,怎么可能干的成?

这样的深沉心机,这样的干脆狠辣手段,曹操自己都觉得有点佩服了!

马超固然是条暴躁的疯狗……他好歹也是吃过你家骨头,替你咬过人、流过血的!这会儿两家还没撕破脸,只是沿着边境线上广袤山区对峙,各自砍几个羌氐人的脑袋作为威慑……马超明摆着是想要谈判,想要以武力维系自身存在罢了,刘备你就让人刺杀他?

老实说,曹操虽然一直觉得刘备伪善,可他心底里也承认,刘备通常总是心软一些,手段也迟缓一些,远不如曹操刚毅果决。但眼前这一手……实在不像是刘备通常的作风。

听说,自庞统死后,刘备信用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以之为谋主。法正其人,性格上大概有些问题,曹操听到不少传言,声称此君多有奇画策算,却少德行。此举如此阴损,恐怕也多半出于法正的谋划了。

这一手难免让曹操猝不及防。

好在羌胡人桀骜、凉州人粗野,都不是容易驾驭的。刘备要整合凉州,总还需要时间。而曹丕、曹洪在关中经营多年,这次的应对也很稳健。

刘备一定做梦都想要关中。他先取凉州,也是为了以凉州为基地,转而东向攻打关中。但凉州是个彻彻底底的荒僻所在,除非经过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经营,并不能立即作为大量物资产出的基地。刘备或许能从凉州抽调出大马、劲卒,却绝然没有粮秣、军械、物资。这些东西,非得从益州辗转运到。

也就是说,如果刘备此时攻入关中,他面临的局势与三年前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少了一个难以揣度的盟友,多了一群凉州降众。

所以,刘备需要荆州的关羽和雷远出面。关羽和雷远必须打一场真正的大战,才能宣扬刘备对汉室的忠诚和大义,也只有一场真正的大战,才能拖住群聚在荆襄、宛城的曹操大军,让刘备能够再往关中,夺取他心心念念的实利!

所以,战局的关键又会转到荆襄。

曹操聚集重兵在此,而关羽、雷远须得主动进攻。

这仗该怎么打?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藉着荆襄的雨季、汛季,以水代兵,竭力发挥荆州水军优势。

这早就已经在曹操的预料之中了。

曹操是当代的兵法大家,却前后两次在荆襄一带战事失利。赤壁一战,曹操丧师无数,从此失去了荆州,失去了一举荡平天下的可能,而六年前他挥军下江陵,又被关羽借助荆州的密集水网自如调动兵力,摧破了曹操苦心经营的荆襄大军,导致亲族名将曹仁身死。

这样两次惨痛失败,难道曹操还会大意疏忽?难道他还会徒然倚仗兵力,而忘记南方天时地利之用?

为了此番南下,曹操已经仔仔细细地推演了好几年!

他曾经向久居荆襄的老农当面请教气候,曾经与匠人们共同计算大军在雨季驻扎所需物资的数量,还曾经久违地诚恳登门,请教了因为年迈而闭门谢客的重要谋士程昱和贾诩,反复权衡得失利弊。

到此刻,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诸位!”他的抬高嗓音,中气十足地喝道。

群臣纷纷折返,曹操一指司马懿:“仲达,你此前随着曹子丹攻入房陵。曹子丹至今还在上庸一带与敌将魏延缠斗,而你初时随军,此后则转往武当、阴县、筑阳一带,现在又回到宛城,很是辛苦。这一趟,你做了什么,说给眼前诸卿听听!”

司马懿出列躬身:“遵命!”

他转向群臣,沉声道:“诸位,过去数十日内,我领一万五千人,多持斧斤,在武当以东的深山中昼夜不息,全力砍伐林木,此刻已得方木二十万楪,十日之后,还能再多方木十万楪。待到汉水湍急之时,这些方木顺水而下,只用两天,便能到达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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