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专注地凝视着舆图,将自己的计划最后再推演一遍。

他想象着曹军不断南下,与关羽所部在汉水北岸恶战的情形。他仿佛能看到,敌我双方的将士彼此纠缠进退,他们发出惊动天地的喊杀声,几乎能化为实质,而使风云变色。

荆州、交州两军联兵作战,各自迎敌的局面,在关羽夺取襄阳之后,就被打破了。此刻曹军眼里,交州军只是一支被打得零散奔走,徒有滋扰之能的偏师而已,大敌只有关羽的荆州军,而曹军一切的布置,都只会针对着关羽。

前世雷远并不喜欢历史,所以他从没有关注过,在另一段历史上,关羽在江陵易手之后,为什么会败得那样干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天下,再到江东背盟。这两个节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毫无印象。

所以他来到此世以后,最关注的,无非是提防江东人和预备建安二十四年的这场洪水。

在襄樊战事前,关羽和雷远领着僚属们反复斟酌作战计划。过程中,雷远如同当年敦促提防江东那般,不厌其烦地唠叨,提醒各部务必要做好应对秋季霖雨乃至汉水暴涨的准备。

现在,曹军已经遭到洪水的惨烈打击。

到现在为止,雷远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曹军将士在洪水中化为鱼鳖,或许一万,两万,或许更多?他这几日在淯水以东转战,每天都会看到埋在泥泞中被淹死的曹军尸体,随着洪水退去,这些尸体越来越多地露出水面,开始腐烂。哪怕雷远已经被战争锤炼到心如铁石,也常常为此感到惊悚。

曹军在襄樊周边的力量,被这场洪水削弱到了最低点,而荆州、交州两军几乎毫毛未损。他们在洪水后的迅猛进攻,给曹军造成了倍于洪水的损失,并攻取了襄阳。

哪怕是另一段历史上的关羽,也不可能达成更大的战果了。

问题是,仅仅如此还不够。

雷远对来到此世以后,对另一段历史上的襄樊之战作出过许多猜测。然而,直到雷远自己亲身参与这场大战,他才真正接触到了两支大军在襄阳周边一次次的试探、争夺、冲击、应对;由此他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的事实:

单纯的一场洪水,并不能决定两支大军全力一搏的胜负。

对曹军来说,这场洪水造成的损失固然沉痛,却并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数以万计的将士折损了,但是曹氏背倚中原,依托过去数年里建立的庞大兵户体系,他们有足够的后继力量可以投入。在此关键时刻,曹氏的官员们想必也不会吝于压榨百姓们,挤压出足以支撑大军的粮秣物资。

何况,聚集在宛城和新野的魏王本部并未经受洪水,而曹真、曹休等将也仍有余力。襄、樊危急,使他们全力以赴地向南进军,力图扳回局面。

襄阳城丢了,可樊城尚在,樊城以北的诸多军事据点尚在,配合着曹军的巨大兵力,这些据点仍足以控制襄樊战场的广大区域,并使曹军能够持续向关羽施压。

在另一段历史上,荆州军的力量也是在洪水之后达到了顶峰。然而荆州军再怎么精锐,关羽再怎么善战,终究不可能以一州的力量对抗大半个天下。现在雷远可以断定,这个脆弱的顶峰,一定是被曹氏不断投入的巨大力量逐次压倒的。

更重要的是,洪水虽不能决定胜负,但洪水的影响却深深地改变了之后的战局。

在洪水逐渐退去的过程中,荆襄周边一度连绵水域被高地分割,水面愈来愈浅,所以水军难以发挥作用;而持续存在的大片泥泞和水泊,又限制了大军的机动,使得两军对战时兵力较弱的一方,难以大范围地进退周旋,避实击虚。

最终,关羽的荆州军受益于水,也受困于水。当江东背盟的时候,关羽面对曹军已经捉襟见肘,没有任何办法来应付。

雷远相信,自己的推测一定很接近那一段历史的真实。

因为此时他面对的,也正是这样的情况。

曹军汹涌而来,兵力铺天盖地,难以计数。魏王亲自领兵,曹氏政权赖以威震中原河北的诸多宿将几乎尽数随行。

如果坐视其各部就位,则曹军在襄樊周边,将拥有左将军于禁、右将军张郃、后将军朱灵这三名曹军的中坚宿将;而襄樊以东有曹休,以西有曹真;正北面更有魏王带着曹彰、许褚等无数猛将择人而噬。

关羽不可能在控制襄阳局面的同时对抗这样的庞大力量。哪怕他是万人敌,也做不到。所以按照计划,负责阻击曹军、掩护并支持襄樊战事的,应该是雷远的交州军。

交州军的行动一点也不顺利。因为水势的影响,雷远未能及时集中兵力。数日前交州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贺松战死,所部完全被歼灭。

贺松的战死,证明了曹军的力量,也证明了他们的决心。由此雷远认识到了大水的作用有限,也认识到了,交州军如果要阻截曹军主力,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如果承担这个任务的是关羽、张飞或者赵云,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忠臣,他们永无动摇地支持着汉中王,并且愿意为汉中王的事业付出一切。

但雷远犹豫了。

随着贺松的战死,当年庐江雷氏倚之横行淮南的有力军将几乎凋零殆尽。这不仅给雷远带来不小的触动,也震动了交州的武人们。

毕竟世异时移了,交州将士们已非当年穷途末路、毫不惜命的淮南匪寇。如今他们不仅是武人,也是在汉中王麾下获得巨大利益的人,是政权中的核心阶层。他们愿意追随雷远攫取胜利,但却不会愿意虚掷性命于某一场消耗战。

有雷远亲自在阵前身先士卒的时候,因为受他的激励、或者军法的威压,将士们仍然能够坚持作战。可终究人心不是铁石,他们迟早会恐惧、会动摇,而一旦恐惧和动摇,战斗就会更加艰难。

这就代表了,雷远必定要将过去数年来积攒的家底完完整整地投入到某一处血肉磨盘中去,拿所有人的性命不间断地投入,才能为大战的胜利争取到机会。

最终雷远接纳了邓范的建议,临时改变了计划。

雷远并不害怕承担损失,但希望己方的损失应该能唤来更大的胜利。

他觉得,直面曹军主力的重任,还是应该交由关羽来承担。交州军腾出手来,便可以承担另外一些同样艰难,却意义更重大的任务。

这个改变过于突兀了,以至于雷远没敢派马忠去通报,而是换了李贞。

马忠出面,未免太公事公办了。以关羽的骄矜性子,不知道为干出什么来。反倒是李贞去比较好些。李贞是雷远的半个家眷,过去几年里,他经常代表雷远登门拜见关羽、关平父子。再怎么恼怒,关羽也不至于砍了李贞的脑袋来发泄不满。

而雷远确信,只要关羽能够耐下性子,听一听新的计划,他就会遏制住恼怒情绪,他一定会按照新的计划行事。

只要关羽渡河向北,曹军各部会像是见到猎物的猛兽那样争先恐后地扑过去。他们所有人,眼中只剩下关羽,一切的军事布置,也都只为了击溃关羽。

而在地势仍受洪水影响的环境下,曹军的布置并不能随心所欲。邓范向雷远提交了极完整的军报,详细分析了地势、道路、物资供给等多方面的因素,他向雷远保证了,最适合安置曹军本部的地点,就在拒柳堰。

而这一处营地,始终处在邓范的掌控之下。

一旦曹军本部进驻,雷远会在适当的时机进攻此地,与邓范里应外合,一举斩下魏王的首级。

这个新的计划万分危险,走差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但是若两军配合得当,却能使整场荆襄战事的胜利果实从襄阳、樊城这两处城池,转化为曹操的邺城精锐,转化为曹操本人!

且不谈最终能否实现,身为武人能够树立起这样的目标,带来的振奋之感已经仿佛电流涌过。这电流一次次地通过雷远的躯体,让他简直要颤悚起来,恨不得狂呼乱吼来发泄一番。

雷远竭力控制住外露的情绪,平静地对马忠道:“传令各部,不必再与曹军纠缠了,各部向东南方向后退,三日之内,在鸡鸣山集中。另外,通知马岱所部骑队做好一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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