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

荼白、雪青和百顺一块前胸贴后背地坐在农舍小院里,眼看夜幕四合,不由忧心忡忡。

百顺倒是气定神闲,体贴地从庖厨里拿了水果来给二人果腹,后又顺道告知这间农舍的主人乃是个极擅烹饪的老翁,这会儿正在给大家准备晚膳,而晚膳主菜,就是驸马爷稍后送来的肥鱼。

荼白、雪青一直在宫中伺候,哪有过这等经历,闻言又惊又慌,惊则惊驸马爷果然这样的“不拘一格”,慌则慌那养尊处优的小祖宗肯不肯屈尊这地儿。

心里正七上八下,百顺道:“哟,回了!”

白浪拍岸,渔船泊稳,容央照旧给褚怿抱下船。

不过不同上回,这一次刚下船,容央便嚷嚷着落地,喜气洋洋地抱着一样东西往前走。

荼白、雪青上前去,借着农舍墙垣外的一盏破败灯笼细看,大惊失色。

“殿下,您……”

朦胧光晕里,嘉仪帝姬衣鬓凌乱,妆容全无,却是个眉欢眼笑的吉祥样儿:“快,瞧瞧我们的肥鱼!”

雪青上前把那沉甸甸的鱼篓接过,惊叹:“这么多!都是驸马钓的?”

容央板脸强调:“我亲自、一条一条放进去的!”

荼白嘴里能塞鸭蛋,上前来鼓掌,容央得意洋洋,转头对后面走来的男人道:“怎么个吃法?”

褚怿想起先前被岔开的试探,心知诱导她放弃糖醋是不可能了,遂道:“老翁做的,我烤的,选一样。”

容央觉得两难,便道:“我都要。”

褚怿声调上扬:“这么贪心?”

容央眨眼:“不能贪心?”

褚怿驻足在树下:“越是喜欢,越该节制。”

容央对这口吻和姿态都有点嗤之以鼻:“越是喜欢,越该放肆。”

褚怿眯眼。

半明半昧的夜里,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里全是势在必得的骄傲和嚣张,每一分情绪,都这样坦荡鲜明,理所当然。

越是喜欢,便越该放肆吗?

褚怿啼笑皆非,知道不必跟她争,却又想起先前她在船上的求饶,嗔骂,以及后来央他多多钓鱼时的甜言软语,天真狡黠。

她的确是很放肆的,冷嘲热讽,嬉笑怒骂,都可以极尽心意,恣意酣畅。

这种酣畅,他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了。

褚怿沉吟的档口,容央在他静默的注视下,脸颊莫名热起来。

她极快回忆了下自己的话——越是喜欢,越该放肆。

是指喜欢那些肥鱼,又不是喜欢他。

他别是自作多情了吧?

容央耳根发烫,立刻把鱼篓从雪青那里抱回来,递给他,示意他走。

褚怿伸手勾住,目光自她脸上移开,喊百顺:“把马车牵过来。”

因先前提过是游湖,车中放有备用的衣服,褚怿这声吩咐,是为方便容央。

当事人很懂得领情,等马车在小院外的大柳树下停稳后,立刻走过去,走两步后想起什么,又回头。

小声道:“你,不来吧?”

褚怿悠然:“殿下允吗?”

容央一刹羞赧:“不允!”

就是怕他想跟过来才问的罢了,这人,果然是蹬鼻子上脸了!

容央把人瞪一眼,扬长而去。

褚怿笑。

这时百顺走回来,在他耳边道:“郎君,李将军已在桥上候着了。”

褚怿点头:“让他过来吧。”

范申幕僚的名单,是回京后褚怿便吩咐李业思开始查的。

大鄞兴科举,至今圣践祚,前朝遗留的簪缨权贵已尽数被进士出身的各士大夫取代,朝中党派林立,形势复杂,范申位极人臣,其后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令人眼花缭乱。

小院中燃着一小堆篝火,褚怿坐在火外,嘴里叼一块糖,借着火光细看手中名单。

李业思、百顺候立边上,知他此时全神贯注,都不敢叨扰。

信笺上共有大小官员二十三位,职位最高者,乃掌行政大权,与丞相于政事堂同议政事的参知政事上官岫;最低者,则是范申三日前刚提拔起来的一位新科状元。

褚怿眼锋凛然,自上而下把名单审查两遍,并没有看到冀州节度使梁桓生的大名。

薄唇一动,那糖被褚怿吃进嘴里,顶在腮边。

李业思看他放下名单,这方上前道:“卑职已查过梁桓生履历,此人祖籍河东汾阳,青年时投身军伍,戍守河北,因十三年前高阳关一役名声大噪,被举入京任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四年后,出任冀州节度使。

“而丞相范申乃江苏扬州人士,入京科考时,梁桓生已远在边关,待其回京前一年,又正巧被外放至湖北襄阳。

综合二人履历来看,并无交集之处,不过……”

褚怿盯着那团篝火:“名单中的人,和梁桓生有交集之处。”

李业思微笑:“将军英明。”

褚怿再次把名单展开来,李业思一并看过去,伸手在纸上一指。

褚怿盯着泛黄信笺上那一行规规整整的蝇头小楷,眸底火光明烈,浮冰汹涌。

——参知政事,上官岫。

褚家军六人万命丧金坡关后,在御前请缨前往边关和谈的使臣。

“上官岫在梁桓生于侍卫步军司任职期间就任于枢密院,二人在公务上多有往来,后梁桓生前往冀州赴任,上官岫还题诗一首赠别,梁桓生就任后,亦修书一封回谢,此后,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

“去年冀州告急前,上官岫曾三次派信至冀州,收信人,皆为节度使梁桓生。

而在冀州大战期间,军情最为紧急的时候,梁桓生亦前后两次命人传音回京。

二人联系之密,前所未有。”

“可有查获这两封的书信?”

“没有。

上官岫科举出身,素来喜欢题诗填词,对文字敏感且珍惜,所有和亲友往来的信件,都会细心保存。

昨日夜间,卑职潜入他府中查探,发现从熙平三年至今的信件都一一俱全,只战时冀州发出的那两封书信,一封不见。”

其余书信都妥善保留,他们想要的却偏偏不翼而飞,是有人容不下,还是那主人自己不想、不敢?

褚怿冷然:“查上官岫。”

李业思面露迟疑之色,低声:“此事,恐怕不能再往下查了。”

褚怿敛眉,火光映照下,一双眼眸锐如箭镞。

李业思心头一凛,垂落眼皮:“卑职查证时,动用过旧部,被四爷知道了。”

忠义侯府在疆场上厮杀多年,麾下旧人远比范申的这些党羽众多,李业思口中的“旧部”,指当年四爷褚晏离京前,安插在京中暗中护卫侯府的一批旧人。

这批人,有的因战功加官进爵,如今已深入朝堂,位居高位;有的因伤残退伍,看似沦落市井,实则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情报如网。

有这些耳目在,褚家人想要查清金坡关一役背后究竟有没有人捣鬼,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四爷……

褚怿神色微变。

这次回京,四爷褚晏本是和褚怿一块儿的,然因山西爆发匪乱,褚怿回京不足三日,便又匆匆领命启程,因而连褚怿大婚都不曾到场。

算起来,这会儿他人应该还在山西前线,怎么会对自己暗查梁桓生的事这样清楚?

褚怿道:“四叔也在查此事?”

李业思点头。

褚家平白无故折损六万,褚晏作为主帅,的确没有生吃这哑巴亏的道理。

况如今褚怿尚未袭爵,府中大小事务多半还是由他做主。

李业思道:“昨日,四爷命人给卑职传话,称此事他自有安排,将军往后……不可再碰。”

褚怿一哂,把手里信笺扔入火中:“我若偏要碰呢?”

夜风吹过,火舌顷刻把那泛黄的纸卷成灰烬,李业思忐忑:“将军……”

褚怿盯着那些灰烬在篝火里融成点点金红。

上官岫三次联络梁桓生,继而,冀州被困。

梁桓生前后两次回应上官岫,期间,朝中下旨,派遣褚家军前去支援。

易州被围,褚家军被迫出战,朝中军令无常,褚家军六万人命殒金坡关。

不日,主帅褚晏、副帅褚怿应诏回京,上官岫出使前线,在明知官家不可能舍弃嘉仪帝姬的情况下,硬谈成和亲之约。

范申出马,用三道圣旨解官家之围。

其中一道,令他褚怿尚主。

最后,是以驸马不宜参政为由,提议革他官职,绝他前程。

哦不,这或许都还不是最后……

褚怿眸底被火光映红,冷峭一笑。

李业思候在一边,正悬着心,不知该不该继续劝,褚怿坐姿微变,散漫道:“今日不留你饭了。”

李业思一愣,回神后,心中惶恐。

这逐客令下得……

他今天借着和帝姬外出的机会偷偷把自己约来,应该是为掩人耳目,既然如此,理应在帝姬回来前屏退自己。

李业思自认很有自知之明,是不敢肖想这餐饭的,虽然将军亲手烤的鱼,的确冠绝三军。

咽完唾沫,李业思道:“那,卑职告退。”

褚怿朝百顺示意。

百顺便把捧着的半包糖递给李业思:“将军路上充饥。”

李业思:“……”

容央更衣梳妆完毕,走入农舍小院时,褚怿正在篝火前烤鱼。

百顺往返于小院和庖厨间,在帮一位老翁上菜,火光明亮的一间小院里饭菜飘香。

容央走过去,先是看一眼篝火边还没有上齐的一桌农家小菜,后把目光挪至褚怿面前:“就只烤两条?”

烤架上,两条被剥去鳞片、剔除内脏的鲤鱼色泽金黄,褚怿把酱汁刷上,酱香的汁渗入切开的鱼肉里,被火一烤,刹那间呲呲生响,香气四溢。

容央默默地咽唾沫。

褚怿:“不够?”

容央骄矜地把目光挪开:“还以为将军会顺道犒劳下旁人罢了。”

这“旁人”指的自然是百顺和荼白、雪青两个,换个角度想,竟是把她自己划入“自己人”的圈里了。

褚怿勾唇。

不多时,小方桌上菜品上齐,容央看过去,想是今日耗尽心力之故,对着这样平平无奇的小菜,竟然越看越饥肠辘辘。

褚怿这边的两条烤鱼亦功成在即,容央被包裹在糖醋鱼的鲜香和烤鱼的焦香之中,左右为难。

褚怿欣赏了一会儿她躁动不安的眉,把一条烤鱼递过去,助她解脱。

容央定睛看一眼,扬下巴往小桌前走。

褚怿:“……”

这地儿虽然偏僻,农舍也简陋,然一张小桌却擦得干净亮堂,盛着六道色香俱全的小菜、两碗颗粒饱满的米饭,格外地温馨诱人。

容央折腾一下午,已然饿极,此刻也顾不得挑三拣四了,在桌前一屁股坐下后,就示意荼白给自己布菜。

第一口自然是尝糖醋鱼的,大概是他事先交代过,这次的糖醋亦是酸胜于甜,因肉质鲜美,火候到位,滋味竟跟宫中御膳不遑多让。

容央一口气吃下小半条鱼,略感果腹后,便欲去夹那盘莼菜笋下饭,隔壁的烤鱼酱香突然顺风飘来。

容央的双箸在半空凝住。

篝火前,滋滋声不绝,是酱汁和鱼油相继滴入火中的声音。

烤架上,外皮香脆的两条烤鱼,目前已仅剩一条了。

容央抿了抿嘴,煎熬片刻后,放下双箸往褚怿走。

褚怿抬眼看她,面露不解。

容央诚恳道:“你该去吃饭了。”

褚怿把烤鱼翻了个身,若无其事:“不用,我吃点烤鱼就行。”

容央因那个“点”而蹙眉,提醒:“你刚刚已吃过一条了。”

褚怿点头:“太香了,不管饱。”

容央深吸一气,终于不“劝”了,径自在他身边的杌凳上坐下,伸手去抢鱼。

褚怿把她手腕抓住。

“这条是我的!”

容央扭头争辩。

褚怿:“殿下那条不是不要,被臣刚刚吃下了?”

容央张口结舌,为刚刚的高傲后悔不已:“桌上还有大半条糖醋鱼,大半条,比你这一条大,我可以跟你换的。”

褚怿琢磨着那个“可以”,唇微动:“听着很勉强,罢,到底是殿下的最爱,臣怎忍心强夺?”

说罢,把人松开,拿起烤鱼便要吃了,容央忙把他小臂抱住:“不勉强,不勉强!我很情愿的!”

褚怿垂眼,视线从她抱住自己的那双小手上移,低声:“情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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