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

不知道为什么,褚怿讲完这一句话的时候,胸口突然像被那根长刺刺穿了,刺空了。

那种巨大的空洞和惶遽骇浪一样从头顶拍打下来,把他拍得脑袋里嗡嗡直响。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懵了。

容央还在眼前,她眼中的那颗泪正哆哆嗦嗦地悬于眶边,像把他也推到了一失足则万劫不复的崖前,褚怿深深呼吸,错开目光召唤理智。

不及再开口,容央凛然道:“停车。”

声音很轻,褚怿的心却像被狠攥住,发紧。

“回府。”

褚怿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不太敢信。

容央瞪着虚空流泪,坚持:“停车。”

褚怿:“回府。”

“停车!”

容央的声音爆发,情绪也爆发,走走停停的马车终于刹在行人寥寥的古墙下。

车外一片死寂,车内也一片死寂。

褚怿面色发白,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

那么逼仄的车厢,以往躲都躲不开对方,此刻却天各一方,各不相干,各不相让。

没有温存,没有调笑,没有静默的、深长的对视。

只有沉默,只有沉默中压抑的、漫长的喘息。

“下去。”

容央胸脯起伏着,噙着泪决绝地下令。

褚怿绷直的唇颤了一下,继而绷得更紧。

明媚的冬阳洒满车厢,彼此身上都是柔软的、温暖的痕迹,可彼此的心都在颤抖,都在被撕裂,都在被透骨的风冻成一块块硬邦邦的冰。

褚怿霍然掀帘下车,离开的那一刹那,整个车厢骤然轻起来,空起来,如同半个世界被人硬生生撕去,攫去。

容央木然地流着泪,手冰冷,眼神僵凝。

雪青、荼白守在车外,愕然地看着褚怿头也不回地走远,手忙脚乱地赶入车中。

“殿下……”雪青为眼前情形所震,倒抽口气。

容央不动,不应,只是流泪,一行,又一行……

雪青心痛不已,上前用丝帕给容央拭泪,荼白又是伤心,又是气恨,掉头吩咐车夫立刻把车赶回帝姬府。

车在府门前一停,就是整整半个时辰。

容央的哭声从压抑到哽咽,从哽咽到嚎啕,从嚎啕到嘶哑……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嘉仪帝姬,从小到大第一次哭得这样久,这样凶。

却,没人来哄。

褚怿阔步走回忠义侯府,阖府上下波波碌碌,忙的是两件事——褚家大军离京、表姑娘林雁玉出阁。

也不知是那刘家人动了什么家法,还是文老太君这边走了哪种关系,前日里还嚷嚷着“不立业,不成家”的刘家小公子,突然脱胎换骨一样,低头耷脑地提礼上门来,请求要把婚期提前。

刘小公子是北伐的最后一拨禁军,出征之日定在下旬前后,为争取能于去前在新妇肚皮里留下个种,领着刘小公子登门的刘夫人跟文老太君一合计后,毅然决然地把婚期定为三日后。

为何偏偏是三日呢?

穿梭于小径上的丫鬟指指脸,答:因为三日用来消肿,刚好够。

另几个登时作恍然大悟状,不及搭腔,蓦然间阴风骤至,抬眼看时,魄散魂飞。

“大郎君……”

几个丫鬟仓皇行礼。

褚怿一径穿过庭院,恍如不闻。

闻汀小筑外,有面熟的小丫鬟在竹簧底下徘徊,褚怿走过去,被截下,丫鬟的声音恳切又卑微:“自打昨日被惩处后,姑娘就一直卧床不起,这保平安的香囊,她不眠不休地绣了整整一天一夜,本是想着在出征前亲自给大郎君送来,谁知会被嘉仪帝姬……”

丫鬟哽咽,掖掖泪,声音更楚楚:“而今,又是婚期突然提前,姑娘料想,此生多半再难见郎君一面,故只能遣奴婢前来送上香囊,代表多年感慕之情,万愿郎君一切顺遂,戍定边陲,平安以归。”

褚怿目光落在那绣纹繁复的香囊上,金丝挑绣的“平安”二字旁边,是一簇凌霜而盛的腊梅花。

褚怿突然想起来容央今日穿的衣裳上就绣着这样的一簇腊梅花,红得挤挤挨挨的,就点缀在她雪白的袖口上。

她以前的衣裙上从来不绣梅花。

哦,她今日穿的大概是件新衣裳。

新衣裳啊……

心又像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怪,那根刺明明都拔了,褚怿蹙紧眉撤开目光,迈开腿跨入苑内。

小丫鬟捧在手里的香囊被撞落,惊叫一声,捡起来匆匆去追。

褚怿置若罔闻,及至主屋,“嘭”一声摔上屋门。

百顺闻声而来,盯着那扇颤颤巍巍的门,扭头看那一脸骇然的丫鬟。

丫鬟犹自捧着香囊,不知所措。

百顺长叹一声,上前把丫鬟撵走,拾掇好心情后,小心翼翼走入屋中。

今天的日头是真好,这个点,屋里边最是敞亮暖和。

百顺却有一种错觉,越是临近内室,越感觉那暖融融的阳光后有一大片阴霾激涌。

床前的帐幔是收起来的,褚怿穿着鞋斜躺在床上,从上至下,都透着一股戾气,一股丧气。

百顺到底是打小就伺候在跟前的,联系昨日一事,很快就猜出多半是跟帝姬相关,心念电转着,低低出声:“郎君……”

褚怿:“滚。”

“……”百顺默默叫委屈,又把脚往前边小挪一步,声音凑近一点,“刚刚四爷派人来传了话,行军的时辰定了,就是明日辰时。”

床中人似静了一静,但一静之后,那冷森森的气压愈厚了。

百顺仿佛听到耳畔雷电交加,一场暴雨侵袭在即。

“郎君是跟帝姬闹别扭了吗?”

沉吟后,百顺壮着胆相问,脸色由惧转忧。

褚怿眼合着,在听及“闹别扭”一词后,睫羽明显一动。

车中那一幕又在脑海里铺展开来,他的口不择言,她的一声令下……褚怿的心蓦然像给人百般揉搓着。

这种程度的不欢而散,算只是“闹别扭”么?

大婚至今,不是没有过矛盾,但以往无论哪一次,错在谁,基本都是当场就哄了,好了,过去了。

从来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莫名的压抑,莫名的狂躁,莫名的开场和收场。

一切都莫名又荒唐。

褚怿睁开眼盯着重重叠叠的帐顶,回想起自己最后对容央说的那句话——

不如,好聚好散。

默念一次,心揪一次,竟越想,越不知道当时意图了。

是想警告她离奚长生远点,还是真的断定了她的不忠,拿这话来当做了断?

褚怿的呼吸重下去,思绪沉下去。

不,不可能是当真要跟她了断的……

就是气,气她私底下把他一瞒再瞒,气她不肯正面回答,气她在这种时候去见他,穿新衣,前后走,还被他撞上……

褚怿把乱麻一样的思绪调整着,归拢着,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容央在车中的表情。

她是难过的,眼中是有泪的,她喊“停车”的时候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她喝令他“下车”时,小手都绞在袖口上瑟瑟抖动。

她应该不是真的对奚长生有情,她应该是被他气到了,或者吓到了。

她应该不是真心要把他撵走,她的喝令,应该不是对他那句“好聚好散”的回答……

褚怿把手搭在眉骨上,想完后,喊来百顺。

百顺终于盼得回应,激动得差点一脑袋栽上去。

褚怿声音有点疲惫,但较之刚刚,多少是有温度了。

“南山堂,奚长生。”

褚怿扔来一串名号。

百顺挠头:“啊?”

褚怿:“叫他来一趟。”

最后一片蜷曲的枯叶从半空飘落下来,帝姬府里的那棵梧桐树,至此是彻底秃了。

光溜溜的枝杪横伸在暮空下,将一片片流云分裂成细碎的浮冰,容央捧着干冷的脸,坐在树下看荼白耍悬丝傀儡。

两个木呆呆的小人儿,你一来,我一往,给人拉扯得踉踉跄跄,磕磕绊绊。

雪青把敷热的方帕往容央脸上贴,容央面无表情,任她动作,目光凝在那傀儡脸上,一言不发。

雪青默默叹息,把方帕交还给小丫鬟后,示意其去府外打探消息。

自打驸马爷跟帝姬一闹后,帝姬就再没吭声过。

车中一哭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哭罢,泪也干了。

好不容易被二人劝回府里来,却是死活不肯进主屋里去,只是坐在这儿,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冬日毕竟是四时之末,日头一下坡,寒气便夹在风里一层层地袭上来,根本不是披衣捧炉能够招架得住。

雪青看看天色,心知不能再任由帝姬这样苦闷下去,思来想去后,只能再次从驸马这里入手。

这一次,不再提今日之事,而是低声慨叹:“日子可这快,再过几日,便该是冬至了。”

“冬至”二字入耳,初时,尚不能在容央眼中掀起什么波澜,硬是缓了一会儿,那眸心里的暗影方被一簇微光冲散。

冬至,是褚怿的生辰。

褚怿母亲云氏的忌日。

雪青把容央爱吃的那碟梅干肉拿过来摆放,至此不再多提任何一句。

容央愣愣坐着,心里凝结的地方开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是严冰逐渐融化的声音。

今年七夕,为给她庆生,褚怿点亮了整整一条街的灯火,预备了足足一条街的礼物。

他给她织梦,造境,给她掌声,欢呼。

他成全她最渴盼的憧憬和最隐秘的虚荣。

他不吝于向世人展露对她的宠溺,不介意旁人怎么在背后指点他的痴憨和深情。

那时候,她在心里默默发下重誓,一定也要把他的生辰定格成他一生中极温暖的一瞬。

可……现在呢?

定格哪一瞬?

——浩浩大军冒风北上的某一瞬?

又定格哪一人?

——今日在车中,冷冰冰向她扔来“好聚好散”的那个人么?

容央深吸一气,肿意未消的眼眶边又开始有泪水涌动,忙转开头径自揩了。

其实并不是不明白,而是恰恰明白,因而每每想起那四个字时,心都像是被严冬凝冻。

她可以理解他因为百味斋的事来向她发脾气,也可以理解他因为那一眼,或者之前的那几眼而误会了她跟奚长生之间的关系。

她可以理解他吃醋,他生气,他讲扎人心窝的话,他板着脸对她爱答不理。

她可以理解的东西有很多,但唯一不的是,他能把“散”字讲得那样轻松,轻易。

——她不能理解他今天那一走,可以走得那样潇洒,快意。

——她不能理解,他可以放任她在车中嚎啕大哭,任由她在这里吊影自怜。

——她不能理解他很可能是真的要跟她一拍两散,往昔恩爱统统作废,从此以后,再跟她赵容央无所关联……

沉默和等待是失望和灰心的沃土,她的渴盼被扎入这片土中,长成了一大棵灰暗的、光秃秃的树。

身后有脚步声逼近,雪青转头,示意走来的丫鬟驻足,上前听过情况后,眉心一蹙。

荼白在前拉着傀儡,留心到这边的情况,亦是神色微变。

两人对视一眼后,雪青踅身返回容央身边,如实禀道:“殿下,侯府那边的行军时辰已经定了,就是明日辰时。”

容央揣在暖炉上的手一颤。

雪青想了想:“还有一事……”

容央眼盯着虚空,双手默默蜷起来。

雪青低声:“驸马把奚长生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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